第9章 困
驟雨初歇,茵茵水氣仍久經不散,肆意中,浪漫裏,依舊是那一雙龍鳳,游戲人間。
“陛下,太小……”
帝辛鐵青着臉,“小?”
“蘇閣太小……我想擴建個後花園……”
“要它做甚?寡人龍行宮的花園不好?”
“不好。”
“……”
“乖,青縷玉枕送你。”
“不要。”
“描金赤鳳檀木闊塌?”
“不要。”
“青銅九醨百合大鼎?”
“不要。”
“……”
一番口舌,蘇榕得到這片疆土最大的昕庭。帝辛寵她,獨寵無二。
昕庭初建,如果沒有宮人随從,蘇後會挽起袖子和裙子,随心所欲下水捉魚,而當有一條逃跑的魚撞到岩石沉下時,她更會笑得前仰後合,無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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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成的後昕庭是一個大了一倍的蘇府,足足建了五年。
一年春,蘇榕邀帝辛同游賞花,帝辛有事沒來,命人把一大塊沉香木派人搬進昕庭。這塊沉香木,從極遠的海邊運送至軒轅城,枕般大小,讓蘇榕即便在昕庭也能卧靠。
沉香很好聞,把杏花香壓得了無蹤跡。于是杏花多了,兩香結合又熏得頭疼,蘇榕再不願在樹下傻坐,反而愛去上樹采花,吹風。
不需要爬多高,吹吹風就好。
蘇榕身輕如燕,上去輕而易舉,再想下來,卻難上加難。蘇榕坐在頂端那天發現:再大的昕庭,也有走到頭的時候——風從很遠的地方來,原來她拿“恩寵”換來的“自由”,其實只是換了更大的牢籠。
帝辛是什麽人,三十而立,少年帝王。
帝辛究竟是什麽人,三十而立,不知父母;少年帝王,勝者為王。
三十年前,一個男孩誕生,不知父母,不知姓氏,被路邊行乞的老人收留,從此乞讨為生。年紀稍大,老乞丐去世,小乞丐四處打架,悍然變成軒轅城某一條街的小霸王。
某日,小乞丐手癢,路過一白臉書生時,準備順走他的荷包,誰料那書生有點功夫,當場被抓了現行。小乞丐無奈,一邊掙紮一邊喊冤,等到把周圍百姓都吸引過來,大叫道:“這位姑娘冤枉我!”
衆人被這一出整懵了,竊竊私語:敢情這白臉書生,是女扮男裝。那姑娘又急又氣,正要好好當衆教訓這個小乞丐,一摸腰間,荷包不知什麽時候還了回來。
小乞丐安然無恙,其他人好奇,問他怎麽認出來那是個女的,他吹噓道:“一看你們就進過窯子,你是不知道那娘們身上有多香……”
又是某日,小乞丐上街,走出街口不到三步,眨眼被人劫走。他身後随行的小兄弟轉了個彎,一臉茫然:“咦?人呢?”
“白臉書生”來歷不小,把小乞丐抓到某個黑漆漆的地方,二話不說先廢了他一只手。
“你知道我是誰嗎?”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陌生女子,容貌姣好。小乞丐聞到她身上的香,自然知道她是誰,他又看她衣容華貴,眼神中充滿悲憫,又不敢知道她是誰。
“不過小小的荷包罷了,本公主不會計較,不過你偷到本公主頭上,又玩弄本公主,必須得給你一點懲罰。”
小乞丐冷汗淋淋,咬牙道:“一只手……不夠嗎?”
“不夠,本公主要你的命。”
小乞丐不想死,可是他要為公主賣命,所以他變成有秘密的小乞丐,默默從一條街,爬到另一條街,直到爬遍整個軒轅城。
小乞丐變成軒轅城消息最靈通的人,公主賜了他一個“辛”字。
他有了名字,不再做乞丐,搖身一變成了公主出城時的侍衛。又過了幾年,他從侍衛變成公主府的管家,被某日登門拜訪的大将軍認出,帶回将軍府認祖歸宗……十多年過去了,百姓想起這個小乞丐,仍然不住地感慨:一個人前半生有多波折,後半生就會多血腥——他殺了公主,殺了大将軍,殺了許多人,使整個前朝血脈斷絕,只為登基為帝。
帝辛是什麽人?他根本不是人,是魔。
水榭歌臺,四周空無一人,蘇榕開嗓唱道:“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唱到此,她眉頭微皺,将音調降了下去,“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
只有無人的時候,蘇榕才會唱自己真正想唱的東西。帝辛聽明白,冷笑道:“再美的人,死後也不過一坨爛肉,三天臭。”
話雖在理,蘇榕三思又三思,還是選擇不愛他。
她道:“皮肉爛的快,更顯風骨。”
沉香太過濃烈,她再不對帝辛提半句昕庭的事,也不提任何事。而帝辛,不願踏進後昕庭半步,也不願再看蘇榕一眼。這樣很好,房事頻繁卻沒有身孕,變成兩人最心有靈犀的默契。
鐘鯉砸琴始終是蘇榕的痛,帝辛性情捉摸不定,說到底還是逢場作戲。
王家敗落,六宮獨秀,蘇榕已完成帝辛交代自己的任務,再無負擔。她其實明白,輕易得到手的,日後都将棄之如敝履,只有求而不得才越發寵愛。
可他已是魔,她不想成魔。
“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随——前後相随——恒也。”
蘇榕半笑半唱,心性難定,再往下看時,那些字仿佛變得不願意認她。越看越吃力,唱出來都變了調,只得煩心的将書簡扔到地上。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也無法阻擋命中注定的遇見。
書簡滾啊滾,滾到一個人腳邊,堪堪停住。蘇榕沒想到昕庭來人,驚慌擡頭,透過花枝間的縫隙,隐約見到玄色的衣。
恍惚中,來人迎面走來,一張臉棱角分明,俊美非常。好熟悉的一張顏,只是……蘇榕并不認得他。
蘇榕躲進花枝間隐去自己,抹去淚痕,緊盯來人。
來人見她躲起,腳步一停,“何人在此?”
“你是誰?”
那人舉起隐在袖子下的手,把散落的書簡拾起來,重新展開。那是修長有力的一只手,仿佛征戰沙場,又似不染凡塵。而這只手的主人,則帶着和煦的笑容,使玄色鑲金袍子都在花雨裏溫柔起來。
他問:“方才是你在唱?”
“是。”
他又問:“你為何唱不下去?”
蘇榕抖落一身花瓣塵埃,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你偷聽多久了?”
他是何人?為何在此?這是她的昕庭!這種質問的口氣,真讓人火大。
那人笑笑,并未愧疚離去,反而每一句字正腔圓,背下那書第二章 的後半段:
“是以聖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也,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
蘇榕低下頭,耳朵卻不敢放松。
“夫唯弗居,是以弗去。”那人越走越近,聲音卻仿佛從遠方傳來,渾厚又純淨,如玉石之聲叩擊蘇榕的心,“蘇榕,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