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毒(二)
下山之路并不順利,如鳶跟着蘇榕一路走走停停,看她唇色都已蒼白,一言不發走到她身前蹲下,卻遭到一口拒絕:“山下有人接,讓她們看見你背我,不成體統。”
“她們?”
蘇榕疲憊的眼神閃現一絲光亮,略有些得意道:“慕容幸能有慕容門,我自然也有我的門。你放心,我還有退路。”
如鳶明白,卻依舊蹲着身子不肯起來,問道:“你這樣子下山,又能退多遠?”
日落西山,餘輝将蘇榕整個人包圍,她站在光中,閉目凝思,似是在權衡利弊,呼出的熱氣長而又薄,如鳶不由有些癡。
良久,蘇榕睜開雙眼,歉意道:“有勞你了。”
蘇榕終于妥協,雙臂輕輕環住如鳶脖頸,身子卻與如鳶的背分出一段空隙,像是不好意思。如鳶也不好意思,努力挺直後背帶蘇榕下山,卻還是不時觸到蘇榕的柔軟,遂低頭看了看自己,暗中進行了對比。
如鳶惱羞成怒,忽然很想從前方山頭跳下去,以展示自己的力量。如鳶這樣想着,腳下不過走歪一步,蘇榕就開玩笑道:“你不會要從那條路走吧?”
“……”
“那路的盡頭是深潭,走不出來就凍死,咱們走在陽光下不好嗎?”
如鳶放下蘇榕跑去探路,一圈下來發現果然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到底,于是擡腳跳到一旁較平坦的路面,背起等候許久的蘇榕和包袱後,心甘情願的開始繞遠路。
背上的蘇榕因為冷不停哆嗦,跟如鳶渾身冒汗截然相反,太陽逐漸下山,如鳶加快了腳程,還是忍不住問起這至關重要的問題:
“你究竟什麽病?”
“氣血不足……咳、不是什麽大病。”
“對不起。”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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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孩子中毒,我卻救不得。”
“你做的很好。”
如鳶回首,只看到西山荒廟處被黑霧籠罩,不由皺起眉頭:“那是你和慕容幸的親骨肉。”
如鳶對小孩子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态度一直平淡,卻意外的願意親近蘇榕的孩子,大概是因為那孩子無人時總對她笑,戳中了如鳶心中的柔軟。雖然孩子至今還沒有起名,如鳶卻已經在心裏為他取了一個名字:小寶。
小寶中毒時哭得很厲害,如鳶聽得揪心,至今哭聲難忘,慕容幸作為姨母,蘇榕作為生母,聽到小寶中毒的第一反應,皆誇贊自己的冷漠,真是叫人失望透頂。
“骨肉?不,我可不是蘇榕。”
耳後幽幽一陣小風,如鳶頭皮發麻,不自覺松開雙手。
下山的路越走越窄,此時寬度只許一人通行,蘇榕落地不穩,去抓如鳶,卻把如鳶肩上的大包袱扒掉,連同崖邊的石粒一起滾落山下,眨眼不可尋。
“別動!”蘇榕緊緊抓着如鳶的肩膀,語速飛快,“我不是慕容幸親妹,但我确實是你認識的那個蘇榕。”
“你的臉變了。”
“你已經确認了我是蘇榕,何必看臉。”
如鳶猶豫半晌,終于敢握住肩上的手,緩緩轉身,卻只看到蘇榕側臉——額頭飽滿,鼻梁直/挺,睫毛纖長,耳上玉墜閃着溫潤的光,嘴角含笑越發明顯。
如此危險的處境還要笑,也就蘇榕敢這般瘋狂。
如鳶尴尬道:“我當時以為你死了,因你臉無解,只能解你衣服确認身份,冒犯之處還請原諒。”
“我原諒你,誰會原諒我呢?”蘇榕把視線從山下轉回來,盯着如鳶一臉認真,“一個兩朝之子,如果今朝絕情,親骨肉又如何呢?如果今朝留下,非親又如何呢?”
如鳶覺得蘇榕像是透過自己在看別人,可她想不出自己和別人有何相像,思量了一下,老實道:“我不會答,我只知道毒若入骨,孩子長大會疼。”
“我手現在就很疼,你打算握到什麽時候?”
如鳶看了眼腳下,确認蘇榕站穩後并不打算松手,轉身拉着她向前走。一路,蘇榕渾身冰涼,如鳶不知道焐多久才能熱起來,只生怕丢了,握的越發緊,蘇榕稍一掙紮,兩手便十指相扣。
如鳶左手執劍,右手執人,忍不住嘴角上揚:“丹霄将軍因下毒之事大怒,日日巡查可疑之人,倒陰差陽錯給了我機會出來尋你。”
“你來早了。”
“不早,要是再晚點,現在廢墟裏的就是你。”
蘇榕雖惱,卻也好奇:“有沒有人說過你牙尖嘴利?”
“有,慕容門說錯話要割舌頭,很多人盼着我受罰。”
慕容門确實有許多規矩,無論是有意或無意洩露情報被抓到,就要割掉舌頭,即使是背叛的大罪,也要先割舌,後折磨,再死,規矩不能破。
像蘇榕這種野孩子,一開始在慕容門是很規矩受欺負的,想到如鳶在慕容門受的煎熬,蘇榕同情道:
“忠言逆耳利于行,沒人能割你舌頭,你只需答應我能動口就不動手。”
“我盡量。”
二人節省力氣不再說話,一路默默前行,早已看不見身後荒廟,只能憑借荒廟的黑煙标識起點方向,而前方,依稀有村莊人煙。
倏地,如鳶手裏一空。
“我走不動了。”蘇榕說着把包袱挂到如鳶的肩上,向路邊一個樹蔭下走去,如鳶挂着包袱回身,見蘇榕一邊走一邊揉手,心情大好:“我也走不動了。”
如鳶腦子不靈光,體力卻很好,此時說走不動,是想照顧蘇榕的逞強。如鳶高興,因為自己想起母親的話——當你願意照顧一個人,說明你沒忘記寬容。
蘇榕哪裏知道如鳶想什麽,靠着樹緩緩坐下,自顧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如鳶見蘇榕打開後直接對着嘴倒,驚訝不已:什麽藥要這樣吃?什麽病要吃這麽多?
蘇榕察覺到如鳶目光,解釋道:“沒幾粒,還有路要趕,要是丢了太虧。”
如鳶附加遭到蘇榕一記白眼,想起那個丢下山崖的大包袱,又想起那座廟,嘆惜道:“山路如此不好走,那廟建起來不容易,卻被一把火燒掉。”
“非也,通那廟的路有五條,我們走的是第六條路。”
如鳶想坐,卻怕坐壞了新衣,于是提起衣擺在蘇榕面前蹲下,請示道:“你在等誰來接?要是你的人來不及時,我能不能解決那五條路?”
“她們會及時趕到的,如果沒有趕到,那五條路随你殺。”蘇榕說着端詳如鳶,“你怎麽這麽高興?”
如鳶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摸出笑意,不解:“我沒笑。”
蘇榕同如鳶曾在宮中處一年有餘,雖接觸的機會屈指可數,印象中如鳶也是少言寡語的人——包括昨晚重逢見到那一面,也是冷冰冰示人。可現在……蘇榕以往同如鳶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今天說的多,雖然人沒有笑,但明顯興奮,或許是劍沾了血的緣故?
蘇榕休息夠了,站起身簡單活動,随手從樹上扯下一片葉子,遞給如鳶。
“放到眼前,看我。”
如鳶起身接過葉子照做,看不出什麽門道,正疑惑的将葉放下,卻見蘇榕目光悲涼。
“呂諾處處與我作對,是因為有慕容幸撐腰,也正因為慕容幸默許呂諾行為,我倆才鬧到如此境地。慕容幸無法雨露均沾,總有水覆舟的時候,此次下毒之事,就是壓死我對她信任的最後一滴水。我知道,我對于慕容幸只是一枚棋子,正如姬玟是,呂諾是,鐘鯉是,丹霄是……她從沒想過我會跳脫出棋盤,心有不甘,我又何嘗不是?”
如鳶懊惱:“我還主動……”
“呵,你不主動跑到她面前去,也在她股掌之中——慕容幸叫你去守夜,叫呂諾去下毒,無非是想挖出我安插在宮裏的人,第一個懷疑你。慕容幸心狠,我只能比她更心狠,宮中除了認識一個你,我沒留下任何人。然而你不出手,孩子順利中毒,倒害了鐘鯉,慕容幸默許鐘鯉服喪期間去照看孩子,想必是為了最糟糕的結果能有人頂罪。”
如鳶消化了一下蘇榕的話,後怕之餘暗暗慶幸:“還好丹霄将軍及時,孩子中毒不深,也免她人含冤。”
“呂諾要毒死誰,沒人能救活,再說将軍府離深宮有多遠,怎麽可能出現的及時……”
如鳶聽出蘇榕的意思,回想細節處越發詫異:“你是說……呂諾沒有下死毒?還有人通知丹霄将軍?!”
“呂諾雖擅用毒,卻定下兩不毒:孩子和老人。想必衆人都知道她的規矩,才沒人懷疑到她頭上……”蘇榕說着,腦海浮現一位神醫的樣子,心中苦笑:也或許是呂諾下了死毒,高人相救吧。
如鳶自然知道呂諾的規矩,當下心寒:慕容幸登位後,關于呂諾高貴出身的傳言越傳越盛,如鳶早聽聞呂諾原是侯門之女,只因被帝辛抄家滿門才委屈做的刺客,可到最後,呂諾也沒有恢複原有身份,軒轅大陸都無人知曉呂侯尚後繼有人。
“呂諾……為何不回呂侯府?”
蘇榕深深吐出一口氣,嘆道:“呂侯曾給呂諾訂下一門婚事,她不想嫁,只願陪同慕容幸茍且。”
“對方是誰?”
“呂侯當初觸怒龍鱗,是為拼死維護丹霄,你說這婚書男方是誰?”
如鳶上前一步,凝視蘇榕,迫切的想從她口中尋求答案:“呂諾即使不嫁,恩情也在,可她當初怕極了丹霄……”
蘇榕看着如鳶一言不發,如鳶越着急,蘇榕越沉默。
如鳶從蘇榕的沉默中感到不祥的預感,整個人惴惴不安,自言自語起來:“她騙我?她說奉慕容幸保護你的命令是假的,她要殺了你,可我阻止了,我救了你……”
“她殺我,是想死在我手裏……”
如鳶如遭五雷轟頂,觸及到蘇榕的目光渾身顫抖,手中樹葉飄落在地,滾了塵,又被一陣風吹起,卷到不知道哪處去。
呂諾不想嫁,慕容幸逼她嫁,誰曾想呂諾毒人半輩子,最後毒死自己——呂諾是輸了,不是輸給蘇榕,是輸給慕容幸。
蘇榕不再看如鳶,背過身去,在空中呼出長長的一層白薄,仿佛要把體內的熱量盡數呼出,以表達自己是個心髒跳動的活人。
“一葉障目,不見深情,不知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