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毒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西山初雪消融,山頂刀光劍影閃爍不斷,其間有黑影如梭,織出天羅地網,有紫影如鴛,浴血盛行。如鳶因身後那廟中毫無動靜,稍有分神便被暗器劃破長衣,憤而再次動氣提劍:

殺,這條血路不止為自己開,也為身後人開。

廟外的腥風血雨不斷,屋內不為所動,兩人一坐一站,開口仍是各自僵持:“鐘鯉不是這樣的人。”

“呵。”呂諾不以為然。

蘇榕端起茶盞,不顧茶涼喝下一口,人已冷靜:“我為什麽不在西山殺了她而放她走,是因為她并未在西山殺我,而是自己走。她這麽好的一個姑娘,即便恨我,也是恨我諸多事欺瞞。你實在是不知道有人天性純良,方才最後那番定論,你小瞧鐘鯉,也小瞧了我。”

“三小姐,我可不敢小瞧你。”

呂諾否認極快,然而神情還是遮掩不住……或根本不想遮住的不屑之意流露。

“你或許以為,我這樣的人不配擁有別人的真心。”蘇榕放下茶盞,“你知這茶名叫雲霧,千金一兩,卻不知我的雲霧有緣由。西山一角有高人自産雲霧茶,這些雲霧都是鐘鯉登門向高人求來的,只因記得我愛喝。”

“早知一兩樹葉就能取悅你,我何必同你費口舌。”

“你錯了,這茶在我到此廟前就有,高人雖同在西山,但因山路崎岖,鐘鯉腳程往返要半月有餘。我昏睡期間鐘鯉一直照顧我,無暇走開,并不是為讨好我而去求來。”

呂諾正準備笑,蘇榕絲毫不留給她說話的空隙:“鐘鯉一向只喝純水,一兩到我手裏不多不少,她是怎樣的人,你該清楚了……你是怎樣的人,我早清楚了。”

呂諾嘴角的弧度漸漸揚起,可惜眼中毫無笑意,俏麗的一張臉陰森無比,已沒有方才的得意與自信。

“我也是愛喝雲霧茶的,只可惜……”呂諾移至火爐面前,手中茶壺傾斜,茶水頃刻間澆到炭火,茶香未起,已在爐裏引起一陣噼啪作響,“你這茶有毒。”

茶盞在地上摔碎,蘇榕臉色蒼白,随着呂諾身形向自己逼近,神色有些狼狽。

“你喝出來了?”蘇榕從椅子上站起,步步後退,找尋回旋的餘地,然而呂諾步步緊逼,目露兇光,“我、我沒想着毒你。”

“可笑,還想毒我?下輩子吧!”呂諾出手飛快,一把鉗住蘇榕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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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榕吃痛:“呂諾!你瘋了!”

蘇榕白皙脖頸上的那只左手,五指已是黑如焦炭,呂諾殺意已決,忽然又伸出右手,在蘇榕耳後至脖頸留下長長一道指痕,恨恨道:“你不是蘇榕!”

“……”

“蘇榕在哪?你究竟是誰?”呂諾手指漸漸發力,蘇榕咬緊牙關,一只手悄悄移至後腰處,按住了精巧的刀柄,而呂諾渾然不知,“怨不得我了。”

蘇榕雙目微瞪,一聲“住手!”随着手中飛刀甩出,卻是對着呂諾身後。

……可惜太晚。

呂諾身子一僵,木然的低下頭去,一臉不可置信——一柄長劍将她貫穿。劍尖離蘇榕胸口只差分毫,正緩緩滴血,蘇榕亦是滿臉震驚,看向呂諾身後。

呂諾偏頭,餘光中一角紫衣翩翩,傲然獨立風中。

血順着如鳶的劍身,一點一點滴在地上,呂諾覺得有點冷,這才想起火炭悄無聲息,是自己澆滅的。蘇榕雙手亦十分冰涼,落在仍覆自己脖頸的手上,将它一指一指掰開,殘忍道:“你輸了。”

輸了?竟然輸了?一閃而過的杏色身影,呂諾五指大張努力去抓,只抓到空。那身影任憑她如何呼喚,唯有金步搖閃散發光,烏發主人卻未曾回頭……

十年零一年前,帝都軒轅城,吏部奉帝辛之命,呂家二十口枭首示衆。

呂侯本不是侯,因在戰場舍命救下帝辛被封的侯位,成也帝辛,敗也帝辛,呂侯被問斬的那天,小小的呂諾隐藏在圍觀的人群中,握緊雙拳,在父親的眼神警告下苦苦壓抑自己。

劊子手一口噴酒一刀砍頭,酒水和血水先後在空中飛濺,場面血腥又無聊,圍觀衆人盡數散去,唯有一個小呂諾站在原地。有幾個侍衛注意到場外呂諾的異樣,暗暗從不同的角落包圍過來。

呂諾要逃,誰知轉身撞到一個人,還未分清東西,就被飛來一巴掌打懵。

“來這偷懶來了!害我好找!”呂諾還未站穩,對方揚手又是一巴掌,不過這次落下卻輕了許多,“還愣着幹什麽?等我請你嗎?!”

呂諾捂着臉詫異,這才将施暴之人看清,面前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錦衣女子,明明長相秀氣,穿着素雅,脾氣卻十分火爆,不僅無故打了自己兩巴掌,還說着莫名其妙的話。

“你……”

“你什麽你!”錦衣女子打斷呂諾,一步跨到她身後去,“看什麽看!我蘇榕訓斥家奴用你們管?還不快去給我父親收拾刑場!”

呂諾猛然想起那些侍衛,剛要回身,又被錦衣女子踹中膝窩,撲通踹倒在地,毫無說話的機會。錦衣女子對着侍衛罵罵咧咧,對呂諾連踢帶拽,行至路邊一輛馬車前,不由分說的踩着呂諾的肩膀上車,回身一指車側,眼含深意:“好好跟着,不許亂跑,要是亂跑被攆到輪子下,小命難保!”

呂諾隐隐猜到這位自稱蘇榕的姑娘在幫自己,低頭跟着馬車不語。馬車不慌不忙,繞了小半圈刑場,才駛進小巷深處停下,一雙纖纖玉手從裏撩開車簾,請呂諾上車入座。

“方才多有得罪,望姑娘海涵。”錦衣女子抱歉一笑,再無剛才嚣張跋扈的樣子,溫柔的遞過來一方手帕,“擦擦臉吧,都哭花了。”

呂諾遲疑片刻,還是将帕子接過,開口哽咽:“蘇榕姑娘……”

“我叫蘇杏,蘇榕是我夭折的妹妹……”帕子上有淡雅的杏香,呂諾靜等下文,果然聽她道:“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呂諾認識蘇杏之前,她只有帝辛一個敵人。直到蘇杏的及笄家宴,蘇護帶頭大笑,衆人跟着哄笑,呂諾也忍俊不禁時,蘇杏忽然說:“三小姐當我妹妹有名字的,叫蘇榕。”

全場噤若寒蟬,呂諾猛然轉頭去看向身旁那個小個子,提着酒壺的手開始發顫——什麽時候,她又多了一個敵人……

“不要!”

如鳶欲拔劍,蘇榕一聲驚叫阻止,換來呂諾一聲冷笑,根本不等身後如鳶反應,上前一步将身體抽出劍來。

身後紅光一閃,呂諾整個人癱倒在蘇榕懷裏,由于悲傷的血液在胸口堆積的夠久了,拔劍的瞬間,噴薄而出。

蘇榕再不能保持冷靜,在呂諾耳旁氣道:“蘇杏出嫁前你假傳口谕,害我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你跟着蘇杏嫁到姬家去,卻把我送到宮裏送死,我真的恨死你了!你根本搶不過我!走都走了,你還來做什麽?你認輸吧!”

“呂諾……不輸……蘇榕……輸……蘇……”

呂諾話未說盡,壓沉了蘇榕肩膀,墜下一滴淚來。

“你犯什麽傻啊……”蘇榕捂着懷裏人那顆透風的心,痛定思痛,“明知杏子食多有毒……”

如鳶伸手去拉蘇榕,被一把揮開後急道:“呂諾身上有毒!”

蘇榕如夢初醒,推開呂諾的屍體起身向床榻跑去,如鳶跟在身後,只見蘇榕從床下拽出一大一小大包袱,包裹緊實,看樣子竟早有逃亡準備。

“放火燒了這裏。”

蘇榕說完将大包袱挂在如鳶身上,語重心長:“你這包是幹糧,千萬不要燒焦,我在屋外等你。”

“可我……”

“你是我的殺手,以後我沒叫你殺,不要随意拔刀!”

“可是……”

“沒有可是,不許頂嘴!”

“可是我沒有火折子!”

蘇榕掏出一個火折子塞進如鳶手裏,頭也不回向外走,如鳶聽力不錯,隐約聽到邊走邊嘀咕:“你可省點心吧。”

如鳶飛快的環視四周,視線僅在屏風上逗留了幾眼,将火折子丢在呂諾身上。呂諾身上不知有何毒,點燃後噼啪作響,火星四濺,如鳶最後看了一眼呂諾,借火勢蔓延前跳出屋子。

屋外蘇榕正蹲在地上檢查刺客們的屍體,時不時眉頭緊皺,伸出手在他們身上摸索,如鳶見她渾身狼狽,準備上前幫她,卻忽然停在一具露臉的屍體前。

“這是……慕容門的六長老?!”

蘇榕白了如鳶一眼,沒好氣道:“你厲害,你天下第一,沒人管得住你。”

慕容門蘇榕比自己還熟,哪用自己廢話提醒,如鳶察覺蘇榕對自己的怒氣,幽幽道:“你不管着我呢……”

蘇榕站起身,目不轉睛盯着如鳶,目光犀利至極,似是要将人看透。然而這樣的眼神如鳶再熟悉不過,因為她的一些本事也是從丹霄身上學來,于是坦然對之。

“你可以不喝。”

“……我當時渴。”

蘇榕的茶絕非能輕易喝下,呂諾憑百毒不侵,如鳶憑一腔孤勇,雖後者取勝,蘇榕此刻仍無法評判二人究竟誰更是厲害,默默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甩給如鳶。

“此蠱一月一發,這是兩次的量,到青冥閣前省着點吃。”

“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

“你還有多少仇家?”

“嘭!”

屋中突如其來一聲爆炸,将屋瓦震裂,窗門吹破,整個廟都抖了一抖。西山因此驚鳥四起,如鳶亦吓了一跳,眯起眼睛看向那處彌漫的煙塵。耳邊鐘聲隐隐傳來,蘇榕聽在心裏,面如土色,推了一把如鳶:“快走吧,家被燒看着難過。”

“你還沒回答我。”

“都炸成這樣了,你跟着我自求多福吧。”

蘇榕受的欺負多,欺負的別人更多,看樣子是她帝後當的簡單,其實是要有能力去化繁為簡,可惜今非昔比,蘇榕如今無權無勢,又暴露自己,江湖上只能要殺要剮随便——反正她已經是個命不久矣的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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