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逃(二)
這寒冬臘月的天,周圍都是殘敗荒涼之景,如鳶面前這些樹,卻與荒廟前的那棵小榕樹相似,雪中藏綠,株株挺拔俊秀。
“……暗語是‘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如鳶在心中默念一番,看着蘇榕的背影,不免憂思:一葉障目,不得見深情,如今樹在前,蘇榕在樹中遮遮掩掩,如何看透?
“這是什麽的暗語?”
“我的暗語,你務必記着。”
“為何告訴我?”
蘇榕不答,如鳶握劍的手猛然用力,極力克制着心中激動:“你有些奇怪……”
“呵呵,哪裏奇怪?”
“你的臉……不,是你的病。”如鳶攻其不備,一把扣住蘇榕的命門,蘇榕不敢妄動,只能呵斥:“如鳶,快放手。”
如鳶不予理會,盯着蘇榕慘白的臉色,手下為之一震:“這麽絮亂?你奇經八脈倒行逆施,究竟是什麽病?”
“你先放開我,我再告訴你。”
如鳶确認了蘇榕不會對自己使詐,緩緩收回手:“如果我不問,你打算瞞我到幾時?”
“瞞到我死。”蘇榕故作輕松的甩甩手腕,“如鳶,我命不久矣。”
如鳶直勾勾看着蘇榕,這一句“命不久矣”,比“蘇榕已死”還要刺痛她的心,蘇榕還在眼前強顏歡笑,如鳶感到昨晚的悲痛之情再次湧上心頭,比之前更為強烈。
“蘇榕,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你是殺手,又不是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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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當為情死,不當為情怨,我不值得你道歉。”蘇榕笑容漸冷,裹緊身上狐氅。
如鳶不忍:“那我能為你做什麽?”
蘇榕一怔,默默雙手合十上下搓着,不時放在面前呵了一口氣,捂住自己的臉,她看了一眼如鳶,見如鳶一直等自己的回答,笑道:“慕容門六長老名喚芣苡,她有一個孿生妹妹芘芣在後宮當妃,你且記着幫我找她。”
如鳶爽快應下一個“好”,又補充道:“我會負劍請罪。”
蘇榕搖頭:“不時叫你去道歉,而是叫她們姐妹團圓。”
如鳶霎時明白蘇榕的意圖,眸光一冷,将方才傷感驅趕得煙消雲散。有人委托自己做事,向來只有一個目的,只是這次,如鳶想問:“為什麽?”
“芘芣是姬玟留下的舊人,你殺了她,姬家對我複仇的行動才會停止,我才有喘息的時間。”蘇榕掃到如鳶失落的神情,笑容露出一絲嘲諷,“我留你,是要你去殺人,不是叫你救人的。”
“我知道,但……但我更想救你……救你回去。”
“慕容門上上下下幾千人,想殺我的人何其多,你救我?我看你不如救她們算了。”
如鳶瞪着蘇榕說不出話,蘇榕一臉恨鐵不成鋼:“你不想做殺手我不攔着,可你不做殺手又有什麽本事?我贈你的天下第一不過是虛名……”
“蘇榕!”
如鳶低呵一聲,伸手抓住蘇榕衣領,大力将她拽至自己面前。蘇榕見如鳶煞氣上身,幹笑一聲:“惱羞成怒了?”
“別動!”
“叮——”
一支箭劃破安靜,穿過蘇榕方才所站位置,釘在樹身,箭尾顫響。
呂諾一死,各路人馬無所顧忌,幾乎傾巢而出,即便蘇榕另辟蹊徑,也抵不過對方人多勢衆,這一番趕盡殺絕,簡直如天羅地網鋪下,不讓人喘息。
“好險,多謝。”
蘇榕緊張暗箭的方向,視線随着身子稍有掙紮,被如鳶拽得更近。蘇榕雙目微睜,看着如鳶近在咫尺的臉,心有餘悸:“你、你做什麽?”
如鳶眼神複雜,氣息越靠越近:“我想做什麽做什麽。”
“你可還記得體內有蠱。”
“我不怕死。”
蘇榕緊閉雙眼,絕望的捂住頭:“可我怕死!”
第二支箭從暗處如期而至,如鳶不回頭也不松開蘇榕,擡手一抓,将箭堪堪停在手中。蘇榕睜眼,見那箭尖離自己不過咫尺,臉上已無血色可言。
“如鳶,你放開我吧。”
如鳶聞言松手,卻不是松開蘇榕,那箭落在地上,箭身從中一分為二。
“過客仗劍走天下,而你呢,你不過是仗着……”如鳶忽然将蘇榕一把推開,第三、四箭從兩人中間穿過,将兩人越隔越遠,“……仗着別人喜歡你。”
“我、我不是……”
如鳶似不想聽蘇榕解釋,大拇指一彈,劍光出鞘。
蘇榕不安:“你別沖動!”
如鳶沒回話,轉移視線查詢冷箭來路,蘇榕反應過來上前攔她,險些被一支冷箭射中——第五箭将蘇榕的衣袖釘入地面,發出被忽視的憤怒。
由于冷箭阻撓,蘇榕攔了空,看着如鳶頭也不回的背影,原地一陣搓手頓腳,還是忍不住急切呼喚:“如鳶!你回來!”
“你走,我追你。”
如鳶讓蘇榕走,蘇榕不敢走,提着包袱的手微微發顫——這是蘇榕第一次見如鳶的劍法,只見萬點銀星從劍端飛舞而出,劍氣從空灑下,又将周圍的白草黃沙揚起,盤旋天空!
雪花與劍花一同交戰,劍光缭繞不斷,無數黑影穿插其中,紅光複滅又起。一個身影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一個回眸,将蘇榕癡在原地。
“走啊!”
如鳶向蘇榕的方向吼了一句,蘇榕霎時紅了眼眶,淚眼朦胧中,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紫色少女的身影——那是義無反顧的劍意,這不是複仇之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劍!
“我等你來追!”
蘇榕咬唇忍住眼淚,向山下跑去,路上把繡鞋跑掉了,狐氅也跑掉了,跑到氣喘籲籲,再也跑不動,才察覺出嘴中的腥味。如鳶說的沒錯,她就是個喝血的吸血鬼,靠喝別人的血為生,今日再次嘗到自己的苦澀,依舊是久違的味道。
劍會斷,刀會鏽,人會死,唯有其意不滅,如鳶找到了她的劍意,那自己的意又是什麽?
蘇榕茫然四顧,四周是空曠的農莊和農舍,竟尋不到一絲人煙,身在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的異域,蘇榕等不及人來,從包袱裏掏出一個煙花彈,迅速放到空中,試圖打破這一片寂靜。
……
煙花過後仍是寂靜,尚未融化的白雪鋪在壟溝上,一層層像波濤在微微蕩漾,由近及遠,由遠及近……殘陽從樹後隐約的透出來,不過蘇榕回頭的一瞬間,就染紅了整個江面,只留下一道狹長的光。
蘇榕腿一軟,跪了下去,如同放下屠刀的罪人幡然醒悟,目光虔誠:你創造了我,你是天地最偉大的神,我如今來求你,求你憐憫我,指我一條生路。
……
沒有人回答蘇榕,先前種種此時就像一場夢,蘇榕懊惱自己早早耗盡運氣,真應了自己說的那句自求多福。冷風飕飕,蘇榕渾身越發無力,搖搖欲墜,終于心中痛到極致時,眼前一黑。
天黑前的最後一幕,水鳥在江面上飛翔,斜長的樹影灑在江面,蘇榕面前的夕陽,為整個雪白世界抖開了一件五彩霞衣——這就是蘇榕日後的生路。一團人影漸近,在視線模糊中相互重疊,她們披着這最後一抹霞衣,不約而同向蘇榕奔來。
“閣主!”
“閣主沒有受傷,心竭所致。”
“我這就為閣主療傷。”
“你受傷了!還是我來。”
“你們快!有人來了!我守着!”
天女下凡,各顯神通,這一出逃亡天衣無縫,蘇榕暗自發笑:關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雖然既雲情矣,此身已為情有,又何忍死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