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權(三)

鐘鯉暫時住在樂府,等明日一早,正式任命為內侍女官,才能搬去慕容幸的宮裏。鐘鯉回到樂府的第一件事便是漱口,漱到不惡心才罷休,此舉驚到了詩瑤,一直追問發生了何事。

鐘鯉将鳳印拿出來,命詩瑤用一條金絲攢牡丹绫帕包了,仔細貼身收好後,才娓娓道來。這其中,丹霄将軍的形象非常不好,叫詩瑤聽完後瞠目結舌,斷言自家小姐認錯人。

“哦?那在你眼中,丹霄将軍是什麽樣的人?”

鐘鯉如此問,詩瑤不自覺露出羨慕之情:“丹霄将軍英俊倜傥不說,文能治國,武能安邦,不光是萬千少女仰慕之人,更是女帝的良配,絕不是小姐說的懦夫!”

鐘鯉對此不置可否,當年姬玟是天生一對的良配,如今丹霄也是良配,真正的良配究竟在哪,恐怕只有慕容幸自己知道。

鐘鯉揮手:“我想靜靜,你下去吧。”

靜不到片刻,鐘鯉心思一動,取出針線作女工,由于沉浸其中,察覺到房間環境昏暗時,已是日落黃昏。鐘鯉揉了揉眼睛,喚詩瑤數聲沒有回應,決定起身出門去尋。

宮人們聽了鐘鯉的描述,面面相觑:“冒昧問一句,姑娘你是誰?”

“我……”

鐘鯉尋了一圈,解釋了一圈,仍無人知詩瑤去了哪裏,只得獨自垂頭喪氣回來。蟠籠雕花桌上,金絲攢牡丹的荷囊一動未動,孤單的躺在線筐裏。

“阿嚏!”

屋內暖和,鐘鯉抖了抖身上寒氣,擔憂的想:莫不是出事了吧,

詩瑤深受鐘鯉信任,掌管鐘鯉大小事務,若是出了事,叫鐘鯉日後如何自處?這宮裏每日都有莫名失蹤的宮人,冬天屍體更不亦發臭,詩瑤若是不懂規矩沖撞了什麽權貴,當日失蹤,也要過幾天才能找到屍體……

鐘鯉越想越糟,一時陷入了沉思,直到一個身影跌跌撞撞撲開房門,把鐘鯉驚得回神。

“小姐不好了,丹霄他……他……”來人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正是詩瑤,只見她咽了口氣,語出驚人:“丹霄将軍竟然向女帝請旨,要娶小姐你做夫人!”

鐘鯉懵然:“誰?誰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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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霄将軍!”

“不可能!”鐘鯉将手中茶盞重重撂在桌案,撒出半杯茶水,“你再胡說,我把你送回鐘府去!”

“小姐!詩瑤不敢胡說!”詩瑤欲哭無淚,彎腰拾布,起身擦桌,“詩瑤原本是去後廚催促晚膳,不料偶遇了簡兒,簡兒是女帝宮裏人,她親口恭喜詩瑤,想必八九不離十呀!”

鐘鯉按住詩瑤擦桌的手,追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半個時辰前!我聽到就趕緊跑回來傳信,啊呀,忘了晚膳……怎麽辦啊小姐!”

鐘鯉笑得勉強:“你不是很喜歡丹霄嗎?遂了願不好?”

“玩笑話小姐怎麽也入心了,那是欺負小姐的丹霄将軍,詩瑤自然是站在小姐這邊!”詩瑤默默抽回手,抓着抹布向外走,“詩瑤去給小姐端晚膳。”

“你回來。”鐘鯉如坐針氈,哪裏還吃得下飯,已起身自行更衣,“我去見女帝,你随我同去。”

詩瑤放下抹布,在一旁仔細洗過手,快步上前幫鐘鯉披上珠暗紫妝緞的狐腋大氅,見收拾妥帖,上下檢查一番,擡手微微扶正鐘鯉的吹花紅寶钿,又轉身從櫃中掏出的一盒粉紅的胭脂。

鐘鯉拒絕:“我還在服喪期間,不必盛裝打扮。”

詩瑤不容拒絕,打開胭脂盒沾了粉紅在指尖,輕輕點在鐘鯉的唇上,抿嘴笑道:“明日宮裏人就要生事,說小姐服喪期間不老實,天天往女帝那裏跑,自己受寵不夠,還要帶着婢子蹭飯。”

鐘鯉冷哼一聲,拍了拍腰間金絲攢牡丹的荷囊,鳳印在裏面沉甸甸,詩瑤了然,仍笑道:“小姐的女工越發靈巧,只是挂在腰間,小姐不覺得沉嗎?……好了。”

詩瑤收起胭脂盒,背對鐘鯉時迅速将指尖在自己唇上一抹,雖薄薄一層,也襯出詩瑤的清純可愛。鐘鯉恍若不知,低頭去摸腰間的荷囊,鳳印的輪廓隔着绫羅,內硬外柔。

鐘鯉淺淺一笑:“欲承其冠,必承其重。”

天階夜色涼如水,一彎新月劃過精致的角樓,灑下一片朦胧的光,樂府正中一個月洞紅漆大門虛掩,有琴聲合着曲聲隐約傳來,鐘鯉心中留戀,路過時放緩了腳步。

音兒還未睡,可也是貪戀這美好的月色?本應明日一早正式告別,若因丹霄糾纏,拖到宮門緊閉不能歸,也不知音兒可否諒解自己不辭而別。

姬音曲畢,鐘詩主仆二人未點燈,一路披着月色疾行,金黃色的琉璃瓦鋪頂,高聳盤龍的金桂樹,雕镂細膩的白玉臺基……說不盡的雕梁畫棟匆匆而過,叫詩瑤眼花缭亂、

詩瑤小聲贊嘆:“這就是皇宮啊,夜裏看竟比那白日還耀眼!”

“黑夜将至,光自然耀眼。”鐘鯉擡手指向前方宮殿,那是宮中最耀眼的存在,燈火與月色遙相輝映,神秘而安靜,“那就是女帝寝宮。”

詩瑤望而卻步,鐘鯉回身囑咐一句“切莫亂走,随意應變。”腳步未停,走到女帝寝宮之外的大門處,要求通報進谏。

門口值夜的是簡兒,面露倦容,好意相勸:“鐘大人回吧,女帝身體不适,不能見你。”

鐘鯉極目遠望,簡兒上前一步,不動聲色擋住視線,可鐘鯉已聽到殿中争吵之聲,臨走前問:“殿中還有他人?”

簡兒環顧四周,悄聲道:“有鷹。”

殿中寶頂上,懸着一顆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在光之下,有金絲牡丹披帛長長的流曳于殿前,似兩縷金紅霞光自雲端拂過,一女子身着瑰紅色織金的明媚衣裳,精致高貴讓人為之所懾。

丹霄不為所動,繃着臉道:“丹霄感恩女帝賜婚,只是那女子與我素未謀面,丹霄武人粗鄙,怕呂姑娘日後在親王府收了委屈,不能再對女帝忠心。”

慕容幸眸光微凝,紅唇輕啓:“她與你原有婚約,嫁你無半句怨言,你娶了她,以慰藉呂侯在天之靈,有何不可?”

“女帝贖罪,丹霄是鐘情之人,心儀了一個,就不會再心儀另一個了。”

丹霄言畢欲屈膝跪下,慕容幸颦眉,快步走下臺階去扶,萬般無奈:“将軍,話已至此,寡人只得告訴你,鐘鯉擇日将晉升內侍女官,根本無意與你。”

“有意無意,不是女帝說了算的。”

丹霄這番針鋒相對,慕容幸收回手,大袖一揮轉過身去,背對着丹霄不發一言。階下,一女子身着夜行衣,臉色白皙,眼睛發明亮敏銳,從自己的角度正好将女帝的怒氣看得一清二楚,還不解氣氛詭異為何,忽見女帝視線忽然鎖定自己,自慚形穢。

慕容幸冷笑一聲,指着她對丹霄道:“她名喚如鳶,是頂尖的殺手,你若不喜歡那位呂家姑娘,寡人替你殺了如何?”

丹霄伸手按住如鴛的肩膀起身,一瞥之中充滿警告,如鴛低下頭,默默肩膀卸力,可惜徒勞。慕容幸對如鴛的處境恍若不知,專心與丹霄對視,如鴛掙紮之餘,也察覺出兩人關系的異樣。

莫非是丹霄将軍喜歡女帝,可惜流水意落花無情?那倒黴的為什麽是自己?不,最倒黴的應該是那位訂婚的女子吧……

“女帝日務繁重,讨糧之事、小公子中毒之事,丹霄無法為女帝分憂,已是有愧。婚事不急,殺人小事,無需女帝操勞。”

慕容幸袖子一揮,對如鴛道:“你先退下。”

丹霄聞言松手,如鴛如釋重負,謝恩退至門口,轉身之際與一人擦肩而過,只覺面熟,一時想不起是誰,又有任務在身,便速速離去。

丹霄見又來一女子,不過換了宮裝打扮,轉眼笑道:“本将軍送走一個又來一個,女帝這裏好生熱鬧。”

那女子本嘴角含笑,看到丹霄卻怔了一怔,随即低頭向二人行了宮人禮:“……參見女帝,參見将軍。”

丹霄視線在女子臉上停留了幾秒,心下生疑:這女子面容俏麗,同慕容幸說話時姿态作媚,不像宮女,倒像是……

女子上前幾步躲閃丹霄的直視,禀道:“女帝,下毒之人抓到了。”

“是何人?”

“鐘府的鐘鯉。”

“哪個鐘鯉?” 丹霄上前扯那女子,想要看清她的樣貌。

冬日的宮裙衣袖綿厚,那女子的衣裙卻在丹霄手中如水流走,丹霄抓空,看那女子躲到慕容幸身後,不惱反笑。

“還能是哪個鐘鯉……”慕容幸似乎頭痛,從袖中伸出兩指,一圈一圈揉起太陽穴,“自然是寡人同你看中的那個鐘鯉。”

“女帝,下毒之人你我心知肚明,這是何意?”

“鐘鯉與蘇榕關系密切,嫁禍給她,也是計劃的一部分。”“慕容幸停下來揉穴的指,目光清冷,”丹霄将軍心疼了?”

丹霄沉默,目不轉睛看着慕容幸身後那個身影,自嘲一般笑了笑:“宮鬥,本将軍向來不會。不過鐘鯉的前途至關重要,本将軍還是要盡一盡心的。姬玟所托,總要辦成一件。”

慕容幸勃然大怒:“下毒是你的主意,你如今出爾反爾,寡人可不會饒你!”

面前的女子急言厲行,丹霄只覺往昔恍然如夢,嘆息幾乎微不可聞,早有準備一般從懷中掏出虎符,伸直手臂等人來拿。慕容幸一動未動,她身後的女子身形一閃,詭影中出手,然而丹霄面無表情,回手一握,虎符便抽不出分毫。

慕容幸走過來,眼神複雜,似不忍,又似殘忍。

“丹霄,你戎馬半生,百姓皆奉你為戰神,可你同帝辛流着相同的血,慕容王朝重來,你此生無緣帝王命……” 慕容幸伸出手,緩緩抽出丹霄手中的虎符,“這般結果,你可怨我?”

“我不怨你。”

丹霄神情泰然,這是一早就約定好的協議,即便世人為他不平,他也不想與慕容幸鬥了。大隐隐于朝,如果,哪天哪裏又發生戰亂,只要有百姓需要他,他會策馬而來。所謂這些形式,不過都是小事,男子漢大丈夫,不與女鬥。

——然而手一空,丹霄心中忍不住湧起一絲悲憤:“蘇杏,我讨厭你。”

慕容幸的手指一抖,只覺得虎符千斤重,一只手拈不起來,需要兩只手捧着,才能放在面前。

“希望慕容家,永遠用不到這支虎符,能在丹霄死前,得見官盡其職、民盡其力、物盡其用、一片太平盛世。”

慕容幸一眨不眨的看着虎符,半晌才“嗯”了一聲應下,可殿中已不見丹霄身影,唯有呂諾站在自己身邊,默默遞着一方繡帕。

“擦擦臉吧,不好看。”

慕容幸呆呆的看着身邊的人,破涕為笑:“你不讨厭我嗎?”

呂諾随慕容幸笑,不過是苦笑,這世上,最不讨厭慕容幸的就是自己了吧,慕容幸這樣問,終究還是害怕孤獨吧——自己能陪她一輩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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