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煙(二)

狴犴遲遲未歸,莫曉情最先冷醒,将褪下髒衣用火折子點燃,丢在石門上燃燒取暖。百裏思霈也醒了,将佚夢的衣服也丢進火裏,雙手合十,像是在心裏同佚夢說些什麽,莫曉情也雙手合十,同佚夢說了些話。

如鳶将褪下的帶血長衣丢進火裏,蓋在佚夢衣服之上,看着它們燒成一片。片刻後,她淡淡道:“有煙,該走了。”

“遲早要被發現的。”莫曉情不以為然,又仰頭道:“況且這崖壁陡峭,無人經過。”

如鳶不同她計較,抄起那團火走到湖邊,不由分說丢進冰洞裏。她看着它們之間産生白霧,消散,下沉,默默不語,直到察覺蘇榕看她,回眸一眼。

如鳶走向蘇榕,站在她面前一言不發。

“怎麽不說話?”蘇榕笑起來,将一塊點心用絲絹包了,遞給如鳶。如鳶接過,一手取走點心,一手将絲絹一抖,翻過一面。她握着絲絹的另一名,擡手在蘇榕臉上輕輕擦着,淚痕密布,又有新淚落下,一時竟難以擦幹淨。

如鳶忽然問道:“你的茶有毒,點心是不是也下毒了?”

“不吃還我!”蘇榕伸手去奪。

如鳶将點心一口吞下,把絲絹塞進蘇榕手裏,潇灑的轉身走了。蘇榕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忍不住叫住她,解釋道:“我騙你的,你茶裏,沒有蠱……”

“我知道。”

如鳶頭也不回,蘇榕半信半疑,對着她的背影嘀咕道:“你怎麽會知道……”

“你瞞不過我的。”如鳶站住腳,回眸淺淺一笑,“雖然我和你只當了三天朋友,但你的一舉一動,我都記得很清楚。”

蘇榕怔在原地。

皇城後宮中,女帝寝宮左手偏殿,內侍女官的住處終于有了着落,宮人們陸陸續續從樂府搬出,又陸陸續續進入西殿,一個宮女在衆人間跑來跑去,指揮着他們物品所放的位置,一旁監督的嬷嬷插不上嘴,倒得了閑。

鐘鯉頭戴海水玉赤金冠,一身梨花青雙繡輕羅錦裙,負手長立在庭院,背對着忙碌的衆人。她的裙擺有雪色長珠纓絡拖曳于地,來往的衆人唯恐踩到,不敢近身——鐘鯉已正式任職,對她不敬,便是對女帝不敬。

院外紅牆環護,綠榕纏綿,院內三間垂花門樓,四面抄手游廊。來往的人從此穿過,鐘鯉站在這裏确實有些礙事,但她渾然不覺,陷在新發現的興奮中。西殿當初富麗堂皇,鐘鯉想着若能修複如初,也是件幸事,可接着她又想起西殿的錦簇花園,連連嘆惋:雖然現在是冬日,肯定沒錦簇的繁茂,但當初宮裏大戰一定毀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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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鯉百無聊賴,本低頭尋思着有沒有花種,誰知撞上一個石頭。巧的是,鐘鯉吃痛擡頭,竟發現這個位置,可以穿透假山的縫隙,正好看到摘星樓。這裏甬路相銜,石山點綴,五間抱廈上仍懸着“鳳引九雛”的匾額——這西宮,原是“姬音”的住所。

“有意思……”鐘鯉捂着腦袋,陷入了沉思。

遠遠地,詩瑤看見鐘鯉發呆,跑上前急道:“小姐,不是,大人……”

“收拾好了?”鐘鯉回神。

“沒有……女帝派了人來,說是賠禮。”

“賠禮?”鐘鯉想了一下,“前幾日小公子中毒把我冤進天牢的賠禮?”

“詩瑤不知,來了好多人,大人你快過去吧。”

鐘鯉點點頭,低頭整理了一下衣衫,天水綠绫衫上精心繡着纏枝連雲花紋,随着她的走動,從狐腋大氅中隐隐露出光彩。

怪不得詩瑤要慌,果然好多人在殿中等候。為首的是一位有年歲的宮人,聽見鐘鯉的腳步聲,轉頭笑臉相迎,行禮道:“恭賀大人。”

“不必多禮。”鐘鯉伸手虛扶了一下。

那老宮人受用的起身,向後一招手,身後竟站出來十個宮女,十個宮人,齊齊對鐘鯉行了一禮。老宮人解釋道:“門外還有十個嬷嬷,下官已經叫她們去幫忙幹活了,這三十人是女帝精挑細選的可人,全憑大人發落。”

鐘鯉一動不動,詩瑤打量了一眼鐘鯉臉色,貼近她小聲道:“小姐,女帝這是……”

老宮人見鐘鯉态度冷淡,拉出為首的兩個宮女,對鐘鯉笑道:“這兩個侍讀聰明伶俐,下官覺得放在內殿好……”

“謝女帝。”鐘鯉行一禮,話鋒一轉,“只是鐘鯉向來一人住慣了,身邊有詩瑤足夠,恐怠慢了她們。”

“不過是些下人,大人随意處置。”

見鐘鯉要開口,詩瑤上前行禮,搶先對那宮人道:“這位大人,女帝的好意我家大人領了,只是西殿雖大,口糧太少,實在養不起這麽多人,這十個姐姐我家大人收下,十位宮人大人您帶回去吧。”

鐘鯉眉頭一皺,拉過詩瑤斥道:“閉嘴!不過是一個下人,西殿怎麽安排,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詩瑤被兇,一時傻了。

“還在這裏發呆做什麽?還不去幹活?”鐘鯉一指門外,詩瑤反應過來,頓時眼睛泛紅,低頭快步離開,背影着實委屈。鐘鯉看也不看她,轉過身向那宮人道:“女帝九五之尊,更應該留人在身邊照應,鐘鯉不嬌貴,十個宮女已足夠,請回吧。”

那宮人眼一眯,笑道:“大人推辭,下官不好向女帝複命……”

“關我什麽事。”鐘鯉臉色已變,衣袖一揮,“送客!”在場衆人沒反應過來,鐘鯉看向那些宮女,眉頭一皺,“聽不見?還是聽不懂?”

那老宮人直直站着,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宮女們不知所措,一個個神色慌張。鐘鯉見此冷哼一聲,手一揚,正準備把她們都趕走,一個宮女大着膽子走出來,請老宮人離開。那老宮人臉色已十分難看,反手給了那宮女一掌,瞪了鐘鯉一眼,甩袖走人。

那十個宮人一臉茫然,還站在原地,忽然一個跪倒,其它人也急忙跪倒,紛紛哀求道:“大人好心,收留我們吧。”

鐘鯉不為所動,擡手将狐腋大氅解下,然而她在屋裏掃視一圈,才發現桌椅未齊,沾滿灰塵,竟沒一個能放的地方。正要叫詩瑤,一個宮女快走上前,接過狐腋大氅抱在懷裏。這宮女削肩細腰,身材秀美,鐘鯉方才就在暗自打量她,此時她走近了,鐘鯉才發現她身量不高,只及自己肩。

“擡起頭來。”鐘鯉有些好奇。

那宮女似在猶豫,鐘鯉又問了一遍,她才緩緩擡起臉——眉眼無奇,勉強算得上秀氣,因為挨了一巴掌,左邊的臉蛋有些紅腫。

鐘鯉對上她眼中的忐忑和不安,笑了。

“從現在起,你就叫琴兒。”

“謝大人賜名!”

琴兒要下跪,鐘鯉忙托住她,生怕狐腋大氅落地沾塵,誰知惹得琴兒更加激動,開口表忠心。門口的那十個還跪在原地,見琴兒如此,哀求的更加起勁。鐘鯉扶起琴兒,看着屋裏這一大堆人,心煩氣躁。

“閉嘴!”

鐘鯉走到他們面前,擡手指着一人道:“你,踩過我的裙。”

“大人冤枉!”那宮人急忙辯解道,“奴才進門未曾靠近您……”

鐘鯉冷冷一笑,指向下一個人繼續道:“你,踩過我的手。你,踩過我的琴。你,也踩過我的琴。你,你,你,還有你,把我按在地上。你,還有你,打我各五仗。”

這都是十年前的舊賬了。

那十個宮人股戰而栗,有幾個堅持不住,癱坐在地。鐘鯉怎麽彈琴的時候,琴弦顫動的情形,就像眼前的這些人一樣,抖個不停。

一個宮人仰頭,故作鎮定:“大人您說什麽,奴才聽不懂?”

“當真聽不懂嗎?”

另一個宮人急忙附和:“大人冤枉,您一直是鐘府的千金小姐,奴才怎麽可能踩您的玉手……”

“大人冤枉啊!您的琴技高超,奴才怎麽敢動您的琴……”

“是啊!您十年前是帝辛的美人,誰敢踩您的裙……”

“……”

十個宮人齊齊開口與鐘鯉争辯,聒噪十分,然而話多無用,他們越不承認,鐘鯉的心就越寒一分。

“那位帶你們來的老宮人……是帝辛的內侍官吧。”或許他們是真的忘了,就連鐘鯉自己都要忘了,可是她看見那個老宮人,又什麽都想起來了。

算算日子,十年呢,真快啊。

十年前的鐘鯉,或許會因為心軟留下他們,但現在的她,不會再心軟了。

“女帝這份禮,真是費心了。”鐘鯉收回筆直的食指,擡手打了三個響指,一聲長嘆:“我給了你們兩次機會。”

一次叫他們走,一次叫他們認錯。可惜……十年了,依舊是這副嘴臉。

三聲響指,有暗衛從屋頂翻身躍下,一左一右,從那十人肩膀踩過,瞬間立于鐘鯉身前。那些宮女吓了一跳,膽小的抱成一團,膽大的已經逃出門去。一個跑的慢了些,又或是因為好奇跑的慢了些,回來看了一眼。只這一眼,便腿軟吓昏在門口。

“大人!我那是奉命……行……”一個宮人着急解釋,卻發現自己再也開不了口,瞪大了眼睛。其它九個宮人也同他一樣,瞪着眼說不出話,他們的脖頸滲出血來,連成一條條詭異的血色項鏈——接着齊齊斷掉,人首分離。

所有人都跑了,琴兒站在原地目睹一切,尖叫一聲昏倒在地,她懷中的狐腋大氅鋪在地上,沾上了流過來的血。鐘鯉臉色蒼白,胃裏一陣反胃,她別過臉,奈何惡心更加劇烈,逼得她跑到柱子後面,把胃中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以下犯上!咳咳,丢出去,咳咳咳……”

鐘鯉的琴弦,是這世上最狠的殺人工具,她不介意讓那些來看笑話的人,親眼目睹自己的下場。

鐘鯉上任第一天,踩十條命,穩坐後宮。衆宮人私下議論紛紛,那位老宮人将此事告到女帝那裏去,女帝聽了,嘲笑道:“你也是宮裏老人,主人懲罰下人,有什麽大驚小怪。”

“女帝,鐘鯉青天白日殺人,未免太過猖狂!老奴建議,鐘鯉應去守帝王陵……”

“最猖狂的就是你!”慕容幸将手中茶盞扔出去,面若寒霜,話鋒一轉,“最該守陵的也是你!不,你應該陪葬。”

一旁的簡兒遞上一方雪娟,慕容幸神情冷漠,默默擦手。

老宮人被劈頭蓋臉澆了一身茶水,驚慌不已:“女帝,你當初答應留我一命!”

“寡人答應留你一命,是為了給鐘鯉一個驚喜。”慕容幸将雪娟丢在他面前,起身離去,“你竟給寡人一個驚喜……”

鐘鯉的反應,實在慕容幸意料之外,原來人都會變的。

當夜,女帝賜老宮人三尺白绫,吊死在帝辛陵內。至此,後宮除了那幫妃子,再無帝辛的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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