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煙(三)
女帝秘密處理這件事,琴兒得到風聲,在西殿的廚房裏找到詩瑤。詩瑤早聽說了這事,再聽一遍,仍是感慨:“小姐當年是怎樣狼狽被趕出宮,是在怎樣悲憤的心情下離家出走,現在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回來,你我都無法感同身受。”
“琴兒入宮,得見他們如今的嘴臉,大概也可以想到……往日是怎樣……死了好,西殿幹淨。”
詩瑤像是聽見笑話,笑了一會兒,端詳起琴兒的臉,問道:“我聽聞你那日倒有幾分骨氣,小姐賞你的藥怎麽不用?”
“琴兒弄壞了狐腋大氅,自當領罰。”
“小姐把狐腋大氅賞給了你,你在西殿便穿着,不要怕。這西殿的每一個下人,都是小姐的臉面,你快把臉養好,別惹人議論紛紛。”
“是,詩瑤姐姐,琴兒知錯了。”
詩瑤交代完琴兒,琴兒還不走,看着爐上的藥鍋,關切問起鐘鯉的病情。鐘鯉那日過後,受了驚,便稱病卧床,除了詩瑤不見外人。詩瑤敷衍了琴兒幾句,端着藥便走了,并未多說。
鐘鯉喝完藥,詩瑤遞上蜜餞食盒,鐘鯉擺擺手不要,拿絲帕擦了擦嘴,複躺下了。
詩瑤忍不住道:“小姐,你要病到何時?詩瑤聽聞,女帝案前的奏章堆了又堆,可都是……”
“都是參我的。”鐘鯉安然入睡。
關于鐘鯉,不止朝堂,軒轅城上下不少人都會批評她,太意氣用事,做事不留餘地,不是塊當官的好材料……鐘鯉不以為然,那些自以為成熟體面的奏折,無非是想在年輕人面前炫耀一下閱歷而已,這種優越感,鐘家還不放在眼裏。
朝堂上,鐘正雨早恨透那倚老賣老的宮人,據理力争,痛批特批其不忠不義,指桑罵槐之嫌,把那些準備參鐘家一本的老爺們,氣得說不出大話,只罵其“目無尊長”。
鐘正雨直視階上女帝,毫不畏懼。
“鐘家在朝堂,眼中向來只有帝君。帝君眼中,向來只有天下。天下眼中,向來只有百姓。百姓眼中才是江山。”
有女帝撐腰,朝堂上如今已漸漸分為兩派:一派以鐘正雨,姬凊岚為首,主張廢除帝辛後宮,提倡宮中女子學習;另一派,多是些老古板,以禮部官員鄭石為首,極力反對。禮樂兩位大人向來相輔相成,姬音擔任樂府尹,在朝堂一言不發,鄭石見姬凊岚與自己悍然成了對立面,臨下朝,不忘參姬音一本。
鄭石道:“禀帝,樂家有制氏,以雅樂聲律,世世在太樂官,但能紀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義……臣恐樂失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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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音本是看戲,忽然成了衆矢之的,清冷的眸閃過火氣,掃向鄭石。
姬凊岚護姐,站出來道:“禀帝,臣覺得鄭大人所言極是。”衆人正奇怪姬凊岚換了态度,就聽她又道:“帝仁厚,主張以和為貴,卻使我朝重道輕器,重文輕樂,重形而上者輕形而下者。鄭大人之憂,已不得不慮。故臣認為,宮中女子尚無老師能授書,不如送去樂府……家姐雖口不能言,作譜無人能出其右。更何況此等天賦,向來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衆卿意下如何?”女帝沒有表态。
姬音出列行了一禮,用手比劃着:後宮女子皆靡靡之音,難改其風,恐辜負女帝。
鄭石看姬家姐妹一唱一和,忍不住開口道:“禀帝,諸侯國尚有郡主未有婚配,依臣之見,不如送之。”
“住口!”鐘正雨出列,擡手對西邊行了一禮,道:“鄭大人!蘇郡王乃國父之尊,你這般不敬,該當何罪!”
“臣何罪之有?蘇郡王已故,各諸侯對蘇郡王的封地蠢蠢欲動,帝若依臣之見,一舉兩得。”
“夠了!”女帝拍案而起。
金冠流蘇搖晃,遮掩着慕容幸的神情,她緩和了一下态度,問鄭石道:“蘇郡王追封的名號,卿遲遲不給寡人答複,今日想好了嗎?”
鄭石跪地,仰頭道:“蘇護是無上孝義之人,臣已想好,即日便追封蘇護為明高帝,廣布天下。”
早朝仍是不歡而散。
下了朝,慕容幸沒回寝宮,直接宣禦醫去西殿,看望鐘鯉的病況。關于禮樂,若是鐘鯉在朝,恐怕局面也不會這般糟糕。
寝室內,紗幔低垂,四周石壁全用錦緞遮住,室頂也用繡花毛氈隔起,既溫暖又溫馨。慕容幸簡單欣賞了一下,陳設之物都是少女閨房所用,精雕細琢的鑲玉牙床,錦被繡衾。簾鈎上還挂着香囊,正散着淡淡的藥香。床榻上的人,面色發紅,嘴唇發白,雙眼浮腫,一副病态。
慕容幸坐在榻邊,一臉自責,道:“都是寡人不好,讓鐘卿在牢裏受了苦,落了病。”
鐘鯉并非裝病,而是真的得了風寒,一日三副的藥,鐘鯉減成一日一副,所以拖拖拉拉總不見好。
“承蒙帝關心,咳咳,臣無事,天暖就好了。”鐘鯉塞鼻,說話輕輕的。
男禦醫為宮裏的女人看病,一般站在簾外,用線聽脈,這次禦醫在榻前為鐘鯉診斷,慕容幸安慰着“看病要緊。”鐘鯉一笑,沒說什麽。
禦醫一診之下,心中奇怪:發熱頭痛,舌苔薄白,脈浮緊,确是風寒,不是什麽稀奇的病,怎麽不見好?莫不是心病?禦醫在方子上加了生棗仁五分,栀子五分,外加良言一句: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鐘鯉接過掃了一眼,注意到下面的小字,細細讀來,只覺得靈臺清醒了些,遂笑道:“禦醫活得倒淡然。”
“寡人竟不知,鐘卿還會看相?”
鐘鯉将方子轉手遞過去,慕容幸評了一句“西山的白鹿紙,比宮中的貢紙多堅韌。”再無它話。禦醫告退之時,擡手至唇邊,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紗幔隐隐約約,鐘鯉以為自己看錯,不動聲色試探慕容幸,又試了詩瑤,竟發現好像除了自己,別人真的看不見方子上的小字!
鐘鯉猛然想起蘇榕所說之妖,後背發涼,一陣猛咳。詩瑤急忙端了一杯水過來,忍不住對慕容幸道:“我家大人不過殺了幾個奴才,就吓出了病,那些大人見到屍首眼也不眨,卻要上書罷免我家大人,絕不是真心為他們請命,還望帝明察。”
鐘鯉瞪了詩瑤一眼,斥道:“退下。”
慕容幸一笑,伸手接過詩瑤手中的杯盞,揮手命她帶衆宮女退下,不多時,屋中就只有二人。
鐘鯉道:“咳咳,婢子不懂規矩……”
慕容幸擺擺手,并不介意詩瑤沖撞,只嘆道:“一個婢子都看得明白,寡人卻還要同他們裝傻,着實窩囊。”
“婢子們不過看到皮毛而已,帝的辛苦,她們怎會知道。鐘鯉無事,帝不要為鐘鯉分心。”
慕容幸看着鐘鯉搖了搖頭,嘆道:“你呀,殺不了人,何必勉強自己。”
“帝不也是勉強自己。”鐘鯉放下手中的杯子,神情嚴肅,“鐘鯉聽說……帝已夜寝不能安,可有此事?”
“不過頭疼病犯了,鐘卿不必擔心。”慕容幸眼中驚異一閃而過,她摘下發上的金冠,自嘲一笑,“你是不知那個禮部大人,被那些老頑固當槍使還不自知,次次在朝上攪渾水……寡人至今,一件憂心憂民的事都沒解決。”
慕容幸将朝堂的事盡說與鐘鯉聽,鐘鯉道:“這些人被帝辛養刁了,察言觀色都是一流,此時乃建朝初期,帝定不能為了名聲留情面,反讓他們得意。在位不謀其政的,罷免便是。”
“寡人何嘗不想罷免他們,只是他們深谙官場,又串通一氣,牽一發而動全身,實屬為難。”
“那便連根拔起,統統斬了。”
鐘鯉此話毫不猶豫,慕容幸眉頭一皺,按捺着怒氣道:“怎的鐘卿心腸也如骨頭般硬了。”
“慈不為官。”鐘鯉說的輕描淡寫。
這些人毀了鐘鯉的琴,就該想到有這麽一天。為一時得意,半輩子後悔,這就是他們要承受的代價。
鐘鯉道:“凡音者,生人之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
慕容幸回到寝宮,見案上多了一卷奏折,熟視無睹,簡兒道:“這是樂府尹的奏呈。”
慕容幸展開,只見上書道:“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怗懘之音矣。”姬音的筆,娟秀有力,刻透竹簡。
慕容幸微微一笑,命人研磨備筆,一口氣連寫三封密函,交由簡兒。半夜無人,三只信鴿在夜空中分道飛翔,其中一只落到侯爺府,被暗衛所獲。
丹霄飲酒歸來,渾身酒氣與胭脂的味道,散退衆人躺下便睡。暗衛悄聲入室,交上一封密函。丹霄一眼望去,看到杏花,一掃微醺。他展開看完,手握成拳,神情在燭光中陰晴不定,半晌,揚起一抹笑容,揮筆道:“丹霄奉陪到底。”
夜深,月圓,寂靜無聲,大殿的燈火歇息,西殿還未熄燈。
鐘鯉下午喝藥睡了一覺,晚上沒什麽困意,索性看看書打發時間。詩瑤在一旁守着,困得偷偷打了個哈欠,淚眼朦胧中,她瞥到一扇窗自動支起,忙揉幹眼睛細看,誰知竟見一個黑影正翻身進來。
詩瑤沖到鐘鯉榻前,大叫道:“來人啊!有刺客!”
那“刺客”回身将窗戶關好,有恃無恐的大走到鐘鯉榻前,鐘鯉放下手裏的書,擡眼看他,本就稱病的臉色十分難看。詩瑤飛快擋在鐘鯉面前,正要與之拼命,“刺客”衣袖一揚,她脖子一痛,兩眼一翻倒在鐘鯉懷裏。
鐘鯉打了三個響指,暗衛毫無動靜。
丹霄氣定神閑的站着,正垂眼看她,她惱火的将手中書簡砸向他,被他一手接住。他展開竹簡粗略的翻了一眼,評價道:“手下都挺忠心,可惜能力不夠。”
“丹霄将軍能力是夠了,可惜心術不正。”鐘鯉說着擡手,飛快拉開帷幔的環扣,将二人視線隔斷。
作者有話要說:
參考資料《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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