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清(三)
夜深了,大殿的燈還亮着。
慕容幸仍在伏案奮筆,她時而提筆思索,時而捂手猶豫,絲毫沒有就寝的意思。簡兒拿出紫金浮雕手爐,往裏添了些炭火,輕輕放在桌案。
燭火搖晃,簡兒擡眼,啞然失聲。
慕容幸身後,悄無聲息站了一個人,而慕容幸專注于面前卷宗,似毫無察覺。刺客只靜靜站着,沒有下一步行動,簡兒不敢出聲,渾身冷汗淋淋。
“殺。”慕容幸眼也未擡。
那刺客行至桌案右側,屈膝跪下,飛快遞上一封密函。慕容幸停筆掃了一眼,一時僵住,豆大的墨滴在雪娟上,濺出一朵支離破碎的墨花。
“退。”
慕容幸揮手,角落處歸于平靜。簡兒默默松開腰間的手,疑惑的看向角落的方向,“陛下……”
慕容幸的貼身護衛,已從慕容門大長老降到慕容門三長老。老三顧蘭武功不俗,忠心耿耿,奈何從不主動出擊,方才她未及時出現,即便簡兒與她相識,也不免懷疑她是故意制造可乘之機。
“簡兒姐姐,是我。”
刺客摘下面罩,簡兒一下思緒被拉回,意外十分:“初……你是初生?”
初生露出一抹笑容,甜甜道:“簡兒姐姐,別來無恙。”
慕容門六位長老親如姐妹,顧蘭沒有及時出手,慕容幸料到是她認識的人,同時也是自己熟悉的人,沒有絲毫吃驚。事到如今,真正能打擊到慕容幸的,只是密函上清晰一個“榕”字。
簡兒先将密函檢查一番,确定無問題後恭敬遞上,慕容幸卻沒有立刻接,反問初生:“怎麽是你,呂諾呢?”
初生收斂了笑意,一臉悲傷:“門主,呂諾死了。”
“什麽……”簡兒手一松,密函掉落桌案,蓋住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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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幸神色未變:“怎麽死的?”
“呂諾殺……殺蘇榕時,被如鳶一劍斃命。”初生頓了頓,“芣芘也被殺了……”
慕容幸陰沉着一張臉久久未說話,倏地,她起身擡手将桌案上的東西一掃在地。
“門主!”
“陛下!”
簡兒想起什麽,反身跑到櫃子的方向,跪在那裏翻找起來。櫃子裏有神醫的藥丸,慕容幸犯病的時候只要一吃就好,簡兒幾乎是斷定慕容幸要失常,拿着藥起身時刻準備着。
慕容幸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沒有發瘋也沒有失常,最終向那堆狼藉走去。那封密函靜靜躺在一片狼藉中,因為手爐打翻,炭火外蹦,已經燒焦了一角。慕容幸拾起,飛速抖滅火星,撕開密封,抽出裏面的絲絹。
絲絹一片空白,需要特殊的藥水才能化出字跡,慕容幸掃了一眼初生,見她不敢直視自己,輕笑一聲,将其随手丢在地上。
初生神色緊張,飛快拾起,再次高舉奉上。
慕容幸垂眼看她,冷笑一聲,飛快拔下發髻宮簪,狠狠紮向初生的手背。
“顧蘭!”
初生吃痛,殺機畢現,盡管慕容幸一簪而退,仍被扣住喉嚨。顧蘭聞聲而動,閃身至初生身後,手起刀落,眨眼間處于絕對優勢。慕容幸眯眼看着顧蘭的刀,直到它毫不留情拔出,初生中刀倒下,喉嚨一松得以喘息。
顧蘭抽出絲絹擦刀,慕容幸瞳孔微縮,意識到什麽,匆忙撲回初生面前,揪着衣領迫切的要問太多的問題。
“為什麽殺我?誰派你來的?你的目的是什麽?你消失去了哪裏!回答我!”
初生胸口的血不斷溢出,她掙紮着擠出一絲笑容,眼裏的悲哀漸漸消散,只留下一聲嘆息:“門主……”
慕容幸把初生中簪的那只手翻過來,手心赫然是一片烏黑——那封密函有毒。
簡兒下意識向自己的手看去,一時僵住了。
慕容幸飛快背過手,命令顧蘭道:“你去後昕庭放她出來,就說寡人知錯,快去!”
慕容幸百思不得其解,她一開始只是不信蘇榕真的死了,派人去查,為什麽查到現在,慕容門開始分崩離析?一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慕容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她抑制不住的發顫,那是從心底深處湧出的恐懼在蔓延她的四肢。天理循壞,如果不是因自己的慕容血脈就好了……慕容幸失魂落魄的看着初生,恍然大悟:門主?原來你叫的是慕容煙,不是我……
夜深了,大殿的燈還亮着,西殿的燈重新點起。
鐘鯉起身梳發,猶豫片刻,戴上了鳊鲲點金滾珠步搖,髻上正中垂落着白玉琢的荷花,玉光清雅,晃得眉心盈然如水。雖說不在乎別人的眼光,該有的禮數還是應該盡到,她始終還是個愛美的女孩子。
鐘鯉悄悄披上自己那件珠暗紫妝緞狐腋大氅,抱緊懷裏的紫金手爐,準備動身向大殿而去,由于不知手提宮燈放在何處,出門磕磕絆絆,把詩瑤驚醒。
詩瑤揉着眼睛一臉懵:”小姐,你去哪啊?”
“大殿燈還亮着,我擔心龍身安康,過去勸勸。”
“不是有簡兒姐姐在一旁服侍嗎?”
“簡兒肯定勸不動,兩個人一起耗沒意義。”
鐘鯉不再多說,徑直推門出去了,詩瑤急忙起身追了出去,“小姐……”
“你不必勸我,你知道我的脾氣……”
詩瑤點燃一盞八角宮燈跑出來,遞到鐘鯉面前,牙關打顫:“小姐,要是晚上太冷,就在大殿睡吧。”
鐘鯉臉一紅:“我是女官,又不是妃子。”她看詩瑤衣着單薄,接過宮燈命她快回去,轉身離去。
寝宮內的狼藉沒人收拾,鐘鯉的出現,彼此詫異。
慕容幸看到鐘鯉,死灰的眼中閃過一絲猶疑,問道:“你也是來殺我的嗎?”
鐘鯉震驚的看着她,不知上前,還是就這樣停在原地。晚上這麽冷,她來的巧,巧到不得不留下。
鐘鯉看慕容幸臉色烏青,猜到她中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樂神醫,慕容幸點點頭,“已經去找了。”
“是誰這麽大膽!”
鐘鯉還以為是朝堂中人狗急跳牆,義憤填膺,然而當她無意間瞥到一旁躺屍的初生,所有的憤怒都卡在了喉嚨。不知是初生還是初盛,她在西山總是認識的。
慕容幸靜靜的凝視她:“你還不把真相告訴我嗎?”
慕容門六位長老,“坎”位的呂諾已死;“離”位的初生和初盛叛離;“艮”位的芣苡和芘芣虧損;“兌”位的劉銘分心朝堂;“巽”位的顧蘭不問世事;“震”位的如淞早已失蹤;“乾”位慕容幸,剛多易折,漸漸不是衆人所向;
從姬玟的離去開始,一切都開始翻天覆地。
他們曾經都是朋友,即使後來漸行漸遠,鐘鯉也沒如此難過,原來慕容幸登帝,大家變成生死對手,慕容門徹底變成爪牙,才是鐘鯉最不願看到的。
鐘鯉似有不忍:“慕容長平公主慕容煙,同世人開了一個小玩笑……”
“坤”位副門主蘇榕,本應是“乾”位慕容殊,可惜乾坤颠倒,覆水難收。
鐘鯉說着,慕容幸怔怔的聽着,倏地落下淚來,一摸,卻不知自己是為誰哭。原來她做什麽都是錯的,什麽都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
從慕容幸将蘇榕帶到府裏的那天,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或許這就是慕容血脈該承擔的血海深仇,自己的血,別人搶回來,總不叫報仇。
姬玟或許是愛過蘇杏的,可是他騙她騙的這麽徹底,即使在她打掉孩子的那一刻,他也忍住沒有說出半個字……若有來生,慕容幸一定不要再同他做夫妻。也不要做兄妹。可他們又是那麽的契合,一個仁慈到犧牲自己,一個毒辣到犧牲他人。
呂諾如果愛的是姬玟就好了……慕容幸忽然想起,自從呂諾成為天下第一毒,她再沒對她笑過。
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瘋狂到即便用恨也要記住!鐘鯉唏噓不已,卻不能認可。
“你不認可,然而愛就是這樣不可理喻,不可言明,不可說……”慕容幸對鐘鯉凄凄一笑,“……說不出。”
鐘鯉曾隐約猜到蘇榕的感情,從未說破,此時見慕容幸這般悲痛,越發确定了,越發不忍。
明明相互思念的兩人,卻要天各一方不相見,這是什麽天下,誰的天下?至高之位又如何,愛如夢幻泡影,依舊是容不下……
“鐘鯉,拿筆來,寡人要拟旨。”慕容幸恢複了些許冷靜,“如果寡人今夜薨了……”
“蘇榕……一直很想你。”
“你說什麽?”慕容幸被打斷,中毒的思緒來不及轉。
“蘇榕活不了多久,她做不了你的位置,你會沒事的。”鐘鯉濕潤了眼眶,握住慕容幸的手腕,一字一句道:“別人不認可你,我來幫你,我答應蘇榕要好好看管你,決不食言。”
鐘鯉欠蘇榕一首曲子,她要把這首曲子傳到西山去!
慕容幸甩開鐘鯉的手,起身向外跑去,毒發更快,兩步就眼前一黑。一陣風刮過大殿,朦胧的聲音在鐘鯉耳邊響起,鐘鯉聽不清她說的什麽,竟覺得困意連連,扶牆側頭睡去。
砟樂撇撇嘴,看了眼地上另外三個人,一個死了,一個沒救了,一個昏迷不醒,但還值得猶豫。
“你說你知錯了,我可什麽都沒聽到啊……”砟樂踱來踱去,一展折扇,似是妥協,“看在蘇榕的面子上,救你一次吧。”
蘇榕用半輩子的命換來太平盛世,除了慕容幸,砟樂一時還想不到誰能擔任這份恩情……至于丹霄,砟樂并不看好他。
砟樂做了丹霄幾年的幕僚,此人做事光明磊落,寬容慷慨,除了偶爾的大男子英雄氣概,很多時候都是值得敬佩的人。尤其是不同姬玟的仁慈,他既會用手段玩弄別人,又有赤子之心的坦誠,叫人捉摸不透。
砟樂承認,他是帝王的不二人選,奈何主角是蘇榕。
作者有話要說:
好幾天更新,先道歉Qrz最近開始整理伏筆,敬請期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