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令尊尚可好
川芎是個白胡子的小老頭,年輕時沒成仙那會兒應當也是個青年才俊,不過現在卻長了個副苦大仇深的臉。
他爹爹說醫仙先前不長這個樣,後來他出生之後,他父親又開了間收攏四界珍惜難見的藥材鋪後,醫仙川芎就越長越苦大仇深了。
“哎呦喲,這貞百草的葉子怎麽給啃成這樣了?品相都不好了哎!”川芎上仙拎着一片湖綠色的楓似葉片叫道。
稀稀落落的陽光從葉片上的小洞洞照上他的臉,原先一片完整入藥的葉子給啃成了個漁網。
啃在藥材身上比啃在他身上還難受,川芎每回一到妖界,就覺得自己越活越過去,常常要同一只拇指大小的蝸牛搶藥材,偏偏要藥鋪子裏的掌櫃的還一副‘你愛買不買,不買我家雲吞都吃了’的模樣,可算是将川芎氣了個半死。
後來,川芎一收到牧雲閣又進了一批新藥材的消息,丹藥也顧不上煉了,招來祥雲便沖入妖界,打算同牧雲閣的長子雲吞來搶一搶,看是你啃的早,還是我買的快。
雲吞那會兒還小,叼着梨木小勺在他家藥鋪子的櫃臺上晃着小殼慢慢爬,一路濕噠噠的就爬上了鋪子裏剛進的一批藥材裏,剛給一只生了兩千年的雪山人參的須子塗好他家自制的藍田蜜,還沒張口咬下去,人參就被拎了起來,川芎苦大仇深的大臉上滿是笑意,“小蝸牛,這一根人參我買了。”
雲吞瞅着他把自己沒來得及吃的草藥,當即就不樂意了,他脾氣往常都很好,但要是他吃都沒吃過的草藥就要被拿走,雲吞脾氣再好也不行,伸着短短的脖子,仰起來軟軟的小嘴,酒窩也癟了下去,跟他家養的狗子一樣,張嘴‘嗷嗷嗷’的就哭了出來。
牧雲閣的掌櫃的見自家孩兒受了委屈,立刻便不賣了,掏再多的錢都別想拿走小蝸牛的零嘴。
醫仙川芎的算盤剛打響就被蝸牛的眼淚給澆滅了,一大把年紀了欺負一只小蝸牛,說出去都沒臉在仙妖二界混下去,他拎着雪山人參在小蝸牛的腦袋上逗他,哄了好大一會兒,截斷了指甲蓋那麽長的一根須子,這才讓雲吞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的叼着須子爬到自己杯蓋大小的窩裏吃飯去了。
川芎舒口氣的擦着腦袋上的冷汗,擡頭見小蝸牛的另一個爹風姿綽約的抱胸站在門邊斜睨他,淡淡道,“吞兒脾氣好~,那丁點的東西就給哄着了~,但不管哄沒哄住~,也總歸是讓吞兒哭了一場~”他伸出修長白皙的皓腕朝櫃臺上一指,“淚~兒~還~沒~幹~呢~”
川芎低頭一看,漆紅木桌上一小灘濕噠噠的透明液體,他腹诽道,誰知道這是眼淚還是蝸牛粘液。他只敢想想,賠笑道,“雲大人想要本仙怎麽補償?”他說着将雪山人參朝懷裏抱了抱。
這位雲大人,也就是雲吞口中的另一個爹爹,名喚雲隙,是四界之中唯一一只修煉成精的白玉蝸牛,與當時妖界之主妖神欽封定下姻緣,歷經磨難,同欽封重生為人的牧單結了親,生下了兩枚蝸牛蛋,而其中這一枚,便是雲吞。
雲隙擡手一拽,施法隔空拽住三四根雪山人參,同川芎拉力起來,要他這三根長須子作補償。
川芎皮笑肉不笑的抱着人參和其鬥法,最後毫無意外的落了下風,眼睜睜看着雲隙拎着三根粗壯的須子月白風清的回了鋪子的內屋裏。
川芎,“……”
醫仙暗暗發誓,下一次再也不來這間坑仙的牧雲閣裏。
然後沒多久,便又屁颠屁颠的下凡來買藥了。
陸英握着有小洞的紫龍枝看向雲吞,“你怎解?”
雲吞猶豫起來,他來此處是為了潛心求學,暴露身份太張揚對他沒什麽好處,他家那藥鋪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裝的是四界稀缺少有珍惜的藥材草藥,他怕說是他啃的,會帶來些什麽影響,雖然他爹爹父親根本不在乎,但雲吞還是遲疑的想了想,慢慢道。“并~非~是~某~種~不~畏~此~毒~的~木~材~蟲~所~為~,而~是~,而~是~~~”
而了半天也沒是。
陸英道,“不便說?”
雲吞道,“嗯~呀~,我~知~曉~的~”
很堅定。
陸英看着他年輕青澀的臉龐,若有所思道,“你喚甚麽?”
雲吞恭敬朝神君行禮,“學生雲吞。”
陸英颔首,轉身看着餘下的人,“此洞的确并非木材蟲所咬,你可服輸?”他問的是花灏羽。
花灏羽神情淡淡,朝神君拱手,“學生服輸。”
“憑什麽,那個雲吞根本沒說是什麽。”花連低頭抱怨。
陸英對雲吞道,“你雖知曉,但也未說出,所以此物不能贈與你,你可接受?”
雲吞臉上挂着溫溫的微笑,“學生接受。”
學堂裏的紫龍枝就這麽保住了,嚴監學忽覺身輕如燕,哪哪的肉都不疼了,說,“回堂裏去吧,快該上課了。”他側身給陸英開路,“神君請。”
四只小妖行禮送神君離開。
陸英朝前走了二步,轉過頭對雲吞道,“你來。”
雲吞微訝,猶豫了下,跟上了陸英的腳步,偷偷扭頭對溫緣揮揮手,笑眯眯的用唇語讓他先回去等他。
溫緣也跟着笑,甩着屁股後的灰白大尾巴,撓撓腦袋上的毛茸茸三角小耳朵,覺得美滋滋的,雲公紙被神君叫走了吶。
花連哼道,“得意什麽,誰知道神君讓他去做什麽,受罰也說不定!”
溫緣聽見他這麽說,立刻擔心起來,墊腳朝回字走廊的轉彎處望啊望啊,憂心忡忡。
花灏羽臉色陰沉,冷冷望着雲吞離去的方向。
“你不長眼啊,快收起來自己的尾巴,擋住我們的路了!”花連道。
溫緣正擔心雲吞,扭過頭就看見自己的尾巴已經快翹到天上去了,他趕忙去抓,尾巴尖掃着花灏羽腰上過去,溫緣結結巴巴的擡頭想道歉,對上花灏羽冰冷的目光,被吓得噤若寒蟬。
花灏羽的目光在溫緣受了驚吓的面上深深瞥過,一揮袖子,走了,身後的花連連忙跟上去,叫了好幾聲都不見回應。
雲吞跟着陸英與嚴監學一路穿過回廊,路過淨水藍蓮花池邊,踏過清玉石雕的拱形石門,來到了一棟雲霧缭繞深處的雕花紫木小樓前。
小樓藏在雲深處,名曰紫坤,向上不見其頂,斜插雲端的飛檐挂着一排銅色古鈴铛,每有風吹草動,鈴铛碰撞清脆袅袅。
“你留下。”陸英對嚴監學道,朝雲吞看了眼,率先走進紫坤小樓。
嚴監學不放心的喚住雲吞給他囑托,“不可失禮,不可冒犯神君,不可吵鬧多說,不可左顧右盼。”
雲吞笑着點頭,撩開前襟踏入了紫坤小樓。
剛一進去,就嗅到馥郁藥香,雲吞按照嚴監學的叮囑,目不斜視,站在青色珠簾前,朝裏面的人欠了欠身,“神君。”
陸英放下茶盅,看了一會兒珠簾外的少年,道,“令尊尚還好?”
雲吞想了想,不曉得陸英說的是他哪位爹爹,不過為了保持禮節,他并未問出來,他那兩個爹爹都十分的好,好到吃嘛嘛香,“家~父~一~切~安~康~”
陸英嗯了聲。
雲吞垂眼看着腳尖那一片地,不明白神君喚他來是謂做何。
“你和令尊并非很像。”陸英道。
雲吞知曉了,這位神君問是他那位妖神父親,他同他那蝸牛爹爹的模樣像了七分呢,連殼上的紋理走向都一模一樣。
“是。”雲吞道。
陸英微瞌眼,仿佛陷入過往的思追之中,須臾,他睜開眼,眼底一派澄清,“令尊曾托我為你療裂殼之傷。”
雲吞心裏感動幾分,為了他那自殼裏帶來的舊疾,他父親與爹爹曾想盡了萬千之法,為他治傷,不過卻事與願違,不得之法。
他那殼上的傷是蛋裏帶的,聽聞是經年之前,四界動蕩,鬼界鬼王伽勒王欲害天下,他爹爹與父親聯手鎮壓,在一次戰争中父親不小心被伽勒王的惡咒擊中,受了重傷。
雲吞那時候還是個花生大小的蛋,被他父親揣在胸口,那道惡咒劈過,恰巧不巧的劈上了雲吞的蛋子,當即,他便在父親的懷中裂了縫。
說幸也是不幸,雲吞還有個弟,其弟承了他父親的血脈,雖說是蛋生,但孵出之後卻是個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不若雲吞是蝸牛靈胎,睡在蛋裏時也躲在自己小殼中,有殼相護。
而若這惡咒劈在與他同是雙胞蛋的另一枚蛋子上的話,其弟未有蝸牛小殼,興許給劈成什麽樣還不知道,總歸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好了。
所以,他那殼上裂了縫,也總比讓他失去舍弟的好,雲吞從小就想的透徹,也未覺得自己的小殼上裂了縫有何大不好,平日裏也就下了雨漏雨,大晴天太陽從縫裏落進陽光晃眼,冬天一刮風就進風等等之外,也未有什麽大不了,習慣了便也就好了。
陸英道,“你身上的傷在靈胎還未化成便受了,傷勢入胎,是治不好的。”
雲吞點點頭,反正他從小都這樣,治得好治不好于他而言并無兩樣,反正他也活了這麽多年了,只是苦了他那兩個爹爹,總為他心疼操勞。
陸英隔着珠簾細細看着雲吞, “你倒是看得通透。”
雲吞彎着眼角,他一笑,清澈的眸中仿佛春水微漾。
陸英道,“佛曰舍得,有舍有得,有得有舍,今爾身上之不幸,必将有一日換的大幸,你可記着,萬事都不過于強求,萬事都則順爾心意。”
雲吞恭敬的受教,拱手道,“學生謹記。”
陸英将他說道片刻,便将人放了出去,臨走前,他又想起一事,問,“紫龍枝上的小洞是你所為?”
雲吞臉上一下子紅了起來,酒窩洇了粉色,失去了少年老成,青澀羞赫之态一目了然,喃喃半晌,道,“學~生~啃~的~”
陸英露出一笑,頗為慈愛,雲吞低着頭沒瞧着,神君大手一揮,“下去吧。”
雲吞腳步加快離開了紫坤小樓。
待雲吞走後,陸英笑容漸收,閉目修煉,過了片刻,他徒然睜開眼,望見雕花紫木窗外的浩渺雲濤如海浪掀起風卷,狀似兇險,他毫無猶豫,攜風朝兇雲惡風之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