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山崩地裂
笛聲靜下來的那一刻, 整個山谷都充斥着蛇麟摩擦在樹葉上的聲音,嘶嘶的信子粘膩的朝外吐着, 本來極小的聲音被無數條蛇同時發出, 猶如大吃一頓前的吞咽口水。
雲吞有點後悔了, 琢磨了琢磨,慢悠悠說,“要~不~, 接~着~吹~?”
“……”
那笛聲像是跟着一愣, 空吹了一個破音,吹笛的就像一個剛學會握笛的人, 音兒還未學會便着急向人炫耀, 以至于被人嘲笑時, 連怎麽吸氣都忘了。
雲吞微微閉着眼, 将周遭的聲音屏氣在外,凝神聽着谷中沙啞生澀又響起來的音調,這一次, 他聽清楚了, 猛地睜眼朝花灏羽大喊,“在那裏!”
随着雲吞一聲落下,漫山遍野的樹林之間有一小片樹枝劇烈的晃動一下,這晃動猶如疾風吹過, 毫不顯眼,但落在花灏羽眼中卻已經是能讓他精準判斷出來。
只聽雲吞大喊一聲,一道雪白的狐尾在山谷中驟然出現又兀然增大, 夾着疾風朝山腰間雷霆萬鈞的掃去,這只狐尾極大,粗壯的程度不亞于山腰上生了百十年的大樹。
雲吞只覺得眼前一白,便被抓了起來丢進千斤巨旦的狐尾上,瞬間被眼前雪白濃密的絨毛給淹住了,自己好像躺在一張發熱的長毛毯子上來回颠簸。
與他有同樣感覺的小狐貍不可置信的在那只粗大的狐尾皮毛之間跳動,朝雲吞沖過來,邊沖邊大喊道,“花公紙好大啊!!!”
好大的花公紙尾巴突然頓了一下,繼而像一根巨大的掃把在山谷之間大肆掃動,将地上細麻杆粗細的蛇群掃的漫天飛舞,場面尤為壯觀。
大尾巴上被丢進來的還有一根笛子,雲吞飛身抓住笛子,撥開花灏羽柔長的皮毛,只見雪白似綢緞的狐貍毛像是做繭一般的蠶,團出了兩枚橢圓形的狐貍毛蛋。
徐堯和潘高才一臉無法相信,只覺得眼前一花,半空中突然襲來一根又粗又大的尾巴,頃刻之間便将他們卷了過去。
溫緣氣憤的指着潘高才,“你竟然要害我們!”
潘高才渾身發顫,被指責的無臉見人,他在狐貍毛團中掙紮,求饒道,“只學了引蛇來的曲子,那些東西不會、不會真的咬的。”
他說着,一團打成結七八糟的纏在了一起的小蛇們被大尾巴掃到了天上,然後落到了毛茸茸的尾巴皮毛上。
那團蛇離潘高才和徐堯不遠,頓時就将兩人吓的噤若寒蟬,面如白紙,繃成一塊板磚,輕輕一碰就要碎成片片的模樣,如果這叫不會咬,雲吞打算現場就給他們演示一下小蛇生吞大象。
在山谷裏将蛇當蝼蟻瘋狂掃開的白狐貍終于從巨大的尾巴前露出了臉,他大的離奇,也漂亮的離奇,一雙墨藍色的眼睛像冰天雪地裏的寒潭,散發着幽幽的藍光。
大狐貍扭頭噴了個鼻,冷冷說,“蛇沒了。”
都別死皮賴臉的扒着他尾巴了。
雲吞揪着一撮狐貍毛站在粗大的尾巴尖上朝山谷中望了望,原本林木茂密瀑布如銀鍛的山谷被龐大的白狐貍掃成了一鍋亂粥,可當事狐像什麽都不知道一樣還優雅的用爪子扒拉着地上攔腰截斷的碗口粗的樹木和石塊往一旁潭子裏掃去,為自己肥大而占地方的屁股找了個舒服的屁墊。
與卧在山谷中的狐貍像比,他身上亂蹦的溫緣就像螞蟻見大象的區別。
溫緣從來沒見過這麽老大的狐貍,對潘高才的憤恨和斥責立刻轉移到了白狐貍身上,邁着小蹄子朝狐貍腦袋跑去,路過門梁柱那麽高的三角耳朵,好奇的探長了頭想去瞅個仔細。
雲吞蹲在潘高才面前,沒說話。
與他對望的人先是将臉漲的通紅,随即血色又退的極快,一張臉刷白,嘴唇顫了顫,低下了頭,“對不起,我早就該死了。”
雲吞掃了眼同樣被縛着的徐堯,在對方陰沉而驕傲的目光中替潘高才可惜一翻。
“這~麽~喜~歡~他~?”
潘高才垂着頭,臉上浮現出痛苦而又掙紮的神情,他這般痛苦着,卻又讓自己扯出個艱澀的笑意,“是啊。”
這一聲是啊,滿含過去的歡樂與辛酸,仿佛是凡間千千萬癡男怨女在無數人不解的唾罵中孤獨而帶着希望的一句誓言,聲調平淡,只有千瘡百孔的人才能發出這種聲來。
大抵是受了潘高才的情緒,又或許是心中迎風漸長日日呵護的那一點情愛苗頭正入沐春天慢慢長大,雲吞不知怎麽,也忽的心裏一酸。
酸還未進心裏,腳下的白狐貍猛地一顫,重心一偏,腳底打了個滑朝後翻去,他踉跄的一翻,皮毛上背着的人人妖妖震感強烈的天翻地覆東倒西歪起來。
溫緣當時剛探着腦袋去瞅白狐貍的耳朵,腳底一滑,一頭便朝着黑漆漆毛絨絨的耳朵洞裏栽去。
他扒在白狐貍的耳朵邊上那一叢絨毛裏驚慌的大叫起來,叫的忒不合時宜,尖銳的狐貍聲直沖花灏羽的耳膜。
尖叫聲帶着回音讓花灏羽頓時狠狠一震,他本是蹄子一滑,踉跄摔倒,被卡在瀑布墜下的湖潭子裏,只要他重新站好,拔出蹄子就行。
但此刻,被溫緣趴在耳朵邊上這麽一叫,耳朵洞裏又癢又刺撓,花灏羽忍無可忍擡爪去撓,沒了爪子支撐,龐大的身軀結結實實的一屁股坐在了湖水潭子裏,水花飛濺三尺之高。
山谷裏除了變成白狐貍的花公紙外,剩下法術最高的就是雲吞,他毫不猶豫,捏訣喚出雲端,由于修為尚淺法術低下,只喚出來幾片稀薄的雲,就夠他一只蝸踩在上面。
雲吞爬上雲頭想看一看大白狐貍到底怎麽了,剛升起雲團,居高臨下的一望,急忙大喊起來,“快站起來!”
與他聲音同時傳進撓耳朵撓的欲仙欲死白狐貍的耳中的是天崩地裂。
不過,幸好,天還未崩,只是山谷中,從花灏羽蹄子被卡住的潭子裏一道十丈長的裂口轟轟隆隆崩了開來。
地面撕裂出一道黑幽幽的傷口,活似被白狐貍一屁股壓開的一般,又像谷中長出了一只漆黑貪婪的大嘴,要将他們吞入腹中。
雲吞站在雲團看見,忍不住大喊,“你~這~個~蠢~東~西~,你~太~重~了~!快變——”
‘變’字的半個音從地上裂開的口子回蕩出來,卷着濃濃的土腥味,轉眼,白狐貍就噗噗通通帶着一身的人和小妖掉進了地陷裂口裏。
雲吞伸手去撈,揪住白狐貍的一撮胡須,毫無意外的被拉了下來。
墜落的過程讓雲吞頭暈眼花,鼻尖下嗅到濃郁的土腥和潮濕的味道,下落帶動的風刮着他的臉,雲吞艱難的睜着眼,迅速捏訣化成蝸牛,躲進殼裏,同時捏出三四個招風決丢向他的身邊。
招風決在雲吞身下形成一股獨立特行的橫風,像一張大網在所有人臉朝地面砸去的那一刻,減緩了下降的速度,使得一同墜落的人有幸保住了自己的臉,狠狠地下墜,柔柔的摔倒。
“這到底是哪裏?”花連顫巍巍坐在地上。
雲吞咽了咽口水,感覺自己喉嚨發幹。殼上的縫隙灌風,他覺得自己差點要被風幹成蝸牛肉片了。
四周黑漆漆的,觸手摸到的地方不像土疙瘩,堅硬微涼,不斷有水從高處滲透下來,濕乎乎的糊在牆上。
“地下溶洞。”花灏羽的聲音從黑暗中的某個角落傳了出來,他化成了人形,一手扶着被吓怕了的溫緣,一手按了按刺疼的耳朵,摸到一些溫熱粘膩的東西。
是血。
如果此刻有光,興許就有人能看到花灏羽的表情,他用手緊緊按着側頭,凝起的眉間染着着痛楚,他微微側了側着頭,耳畔邊上緩緩流出兩道血來。
不知是溫緣的尖叫聲,還是跌倒時摔進他耳朵裏驚慌的抓撓,花灏羽的左耳裏如同被數十根針紮般的刺的尖銳的疼。
“我害怕。”溫緣虛弱的道,什麽也看不見,感覺不到其他人都在哪裏,他只好努力靠向離他最近的花公紙身邊。
花灏羽忍着疼痛,将溫緣摟進了懷裏,“我在,不怕。”
雲吞側耳聽着周圍的黑暗,噓了一聲。
嘩啦。
是海水拍打在岸邊的聲音,仿佛大海與他們一牆之隔,就住在隔壁。雲吞伸手摸了摸地下溶洞壁,感覺到石壁上的水愈來愈多,原本只是有些潮濕,現在石壁上竟淌起了薄薄的一層河,水簾洞似的沿着石壁往下流。
“花~灏~羽~,你~會~火~術~嗎~?”雲吞問黑暗裏。
黑漆漆的一團靜了會兒,花灏羽捂着刺疼左耳,将唯一還能聽見聲音的右耳伸了過去,他冷靜的一如往常, “你為什麽不會。”
哦,那就是不會了。雲吞正欲另想辦法,聽見黑暗中‘嚓’的一聲,潮濕的空氣裏摻了些幹灰的聲音,沒一會兒,一撮幽幽的火光亮了起來。
捏着火折子的潘高才低聲道,“還需要什麽?”
當妖的永遠比不上凡人的妥當,就像他們總覺得有妖會火術,從不帶火折子一樣。
雲吞就着微弱的火光看清楚了他們掉進了的地方。
這裏當真是個溶洞,直上直下,空間不算大,腳下積着到腳腕脖子的水,周圍的石壁被沖刷的幽黑中泛着光澤,他伸手去摸石壁上的凸起,輕松掰碎了一塊石頭。
這裏的石塊常年被海水沖刷着,輕輕一碰,像豆腐渣,碎成一籃子沫沫了。
“我們怎麽出去?”花連問道,氣憤的一拳砸在牆上,惡狠狠瞪着雲吞,說,“如果不是你多管閑事,該死的人死了,也不至于連累我們也被恩将仇報!”
捏着火折子的潘高才垂着眼,不發一言。
站在他身旁的徐堯透過幽幽燭光,望着側影落在大半陰影中的童年好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花連打了一拳,只覺得石壁噗簌簌朝下落石片,他心底又驚又怕,又慌又急迫切的想要出去,但奈何掉無能為力,只能用拳頭發洩自己的恐懼。
雲吞在他第二次揮拳時便開口制止,花連只是嘲諷一笑,重重砸在了石壁上。
他一拳下去,只聽石壁上剝落下大片大片石塊,淅淅瀝瀝的碎石塊帶着水珠濺在地上,雲吞心道一句不好,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見被砸了幾拳頭的石壁突然發出分崩離析的聲音,裂紋接二連三炸了開來,就像他們剛剛在山谷地面裂出傷口,現在,崩裂的地方換成了四面八方。
吃人的嘴自下由上,變了個方位,海水不斷倒灌進來,猶如裂口流出來的口水,正饞兮兮的要将他們吞進腹中。
雲吞此時有些怒了,他不讨厭溫緣這種小可愛,什麽都不會不懂的時候就好好待着,別出來有事沒事的惹事出來,他又不是他娘,沒道理總是給這種自以為是的人擦屁股。
嘩——急湍的地下暗河沖破薄弱的石壁朝他們所困的溶洞中倒灌進來,頃刻之間,剛沒腳脖的水漲到了腰間。
雲吞惡狠狠鼓起腮幫子氣惱的瞪了一眼看不見的花連,快速說,“我帶兩個,你帶兩個,行嗎?”
沉默許久的花灏羽底底嗯了聲,雲吞覺得他沉默的有些異常,但現在不是詳問的時刻,只好借着火折子熄滅之前抓住離他最近的徐堯和潘高才,調動修為,捏出飛離的法術來。
雲吞覺得自己大概犯了水災,平日裏殼中漏雨就罷了,隔三差五的就給他來的大水淹蝸,,雖然他喚做雲吞,但不代表他就喜歡在湯湯水水裏待着。
更幽怨的是,吃的雲吞好歹還有青蔥碎末的骨頭湯,而他卻只有潮濕腥澀的暗河水。
地下暗河連通着大海,水流湍急而兇猛,激烈的沖刷着溶洞,争先恐後的朝裏面灌了進來,雲吞只覺得濕重的袍子裹在身上無比的難受,濕淋淋的人帶着沙沙石石更加的沉重。
他捏訣一手各抓一個人,慢騰騰出離水面,借着稀薄修為朝他們墜落的裂口往上飄。
雲吞飄的頗為艱難,一時之間後悔不該棄武從文,學了醫,小胳膊小腿的連兩個凡人都拎不動。
海水汩汩侵占溶洞,頭頂也開始往下噼裏啪啦淋下水,海水裏面中摻着砂礫石子沾了雲吞滿臉,濕漉漉的黑發粘在臉龐,他騰不出手去撫掉,只好毫無作用的眯着眼睛晃了晃腦袋。
“你放下我吧。”見他往上飄的頗為艱難,被拽着的潘高才忽然說道。
雲吞微微喘口氣,看着頭頂隐約落下黯淡的光,艱難的說,“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
被抓着的徐堯默默看了眼潘高才,嘴唇動了動,眼中泛過一抹情緒。
雲吞繼續道,“你~們~倆~我~都~想~扔~了~”
潘高才,“……”
這當真是蝸牛不能承受之重。
呸~~~~一張嘴就是滿嘴的沙子。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稀稀落落的光線終于照在臉上,雲吞心中一喜,正向叫花灏羽,低頭看去,他本是飄的夠慢,法術比他強些的花灏羽卻更是落在了後面,眼看着歪歪斜斜就要被湧上來的還是淹沒。
他朝下面大喊了一聲,一波海浪将花灏羽溫緣和花連拍進了海水中,好大一會兒,花灏羽才濕漉漉的抱着變成小狐貍的溫緣和花連又艱難的冒出海面。
雲吞看出什麽來,在頭頂徹底能清晰的望見湖潭崩裂的大口子時,低頭喊道,“以後你要是再死,就是對不起你爹你娘和我,你爹娘興許會原諒你這個不肖子,我可不會,你為誰去死,我就去殺了誰!”
否則完全不解氣,他都快濕透了!
就是這麽蠻橫不講理。
說罷,雲吞調轉內息,撐足了一口氣,将徐堯和潘高才朝着裂口丢了出去。
手中輕了片刻,雲吞終于體會到他爹爹糾結他過于脾氣好的心情,小小的嫌棄了一下自己,又蝸不停蹄的轉身朝溶洞下飛去。
他落在花灏羽跟前時發現這白狐貍臉色不大好,但花灏羽什麽都沒說,将落湯狐似溫緣遞到了他懷裏,“走!”
剛剛腳底的溶洞已經被海水全部淹沒,水沖石崩,花連挂在花灏羽身上哇哇大叫,不停的掙紮,絲毫未注意到花灏羽的異常。
就在海水重新席卷上小腿肚時,花灏羽終于沒撐住,眼前一黑,徑自洶湧的海水中掉去,在自己徹底失去力氣之前,用盡全力拍在花連身上,将他朝高處扔去,來不及看他是否逃了出去,就閉上了眼。
“啊喂~~~!”
雲吞被他這動作吓的一呆,他晃神的片刻中,躲在懷中的小狐貍嗷嗷嗷叫了兩聲,從他懷中掙紮出來跟着花灏羽撲進了漆黑的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