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極惡與極善

見他這般反應, 陸英心中思量已定,他曾想過有一日這裏總會被人發現的, 卻不想會是這個小孩兒。

“神君, 漣铮他——”, 雲吞發覺自己喉嚨收緊發澀。

陸英負手望着傾瀉而下的瀑布,嘆氣道,“如你所見, 漣铮便是帝君, 帝君亦是漣铮。”

雲吞在心中反駁,可他們是不一樣的, 除了相貌, 就仿佛是兩個各不相幹的人。

漣铮潇灑自由, 似雲端清風, 縱然有些喜怒難猜,可他救了自己兩次,還以唇相送, 渡了修為, 雲吞臉有點紅,他就是喜歡漣铮。

而蒼帝……是高高在上的帝君,他碰不到也摸不着,這個人離他太遠了, 況且,想起那一日蒼帝眼中的猩紅,雲吞心中還有些駭然。

雲吞紅着眼睛問出來心中所想, “漣铮和……帝君,與我父親當年可是相同?”

不同的魂魄占了同一身子嗎。

“不是。”陸英對雲吞的反應不甚詳解,但看他似乎十分難過,想來那位漣铮是罪魁禍首,做了什麽事。

陸英放柔了聲音溫和道,“你父親被奎壁惡獸奪舍,舍棄了真身,重聚三魂七魄,生而為人。對于被奪舍的妖神而言,他已不是欽封了。而如今你所見到的漣铮,亦或者是眼前的帝君,不管是否承認,他們皆是一人。”

雲吞聽得困惑。

陸英解釋道,“世間萬物,不論人仙妖鬼,皆生有七情六欲,嗔癡怒罵,善惡真假。所謂七情,喜、怒、憂、懼、愛、憎、欲,其七者糅雜共生,才得其宜者。”

“雲吞,靈智者的神思海域極其複雜,興許有一日可見一人手起刀落斬毫不留情斬下頭顱,可那人亦會轉身洗去鮮血,為路旁的乞童送過一碗米粥。正是因為天下事物不可分得黑白對錯,才造就了三千凡世,芸芸衆生。”

陸英望着他,聲線低啞,“然,汝所見到得蒼帝與漣铮,卻各占了天下的極善與極惡,神魂離析,又怎算是完整靈者?我畢生所願,便是讓蒼帝以神祇之身重見天日,你可知該如何做?”

陸英凝望着雲吞,目光溫和中帶着經年過往的隐忍不發。

陸英要的回答在雲吞唇邊呼之便來,但不知為何,他卻覺得那短短的幾個字像是有千斤重擔,墜着他的心口使勁往下落,落到雲吞不敢去窺視的地方。

極惡與極善……雲吞聽見胸口砰砰砰的瘋狂跳動,誰是極惡,誰是極善?雲吞不知道,他的心中從未有過這般動蕩。

“該怎麽做。”雲吞艱澀的問出來。

陸英深深看着他,“你明白的。”

雲吞擡頭反駁,“可,可他們明明不一樣,幾乎完全不同——”

漣铮會笑,漣铮不會讓他覺得觸手也碰不到,不會離他那麽遠,而那個人……蒼歧卻會。

陸英道,“将來你會看清楚的。”他說罷,深深一嘆,“還記得昨日我趕來時帝君的情況嗎。”

猩紅的眸色,猙獰的神情,雲吞怕是想忘都忘不了。

“帝君的身上有燎骨之毒,只有等神魄歸一,我才能替他解毒。”陸英道。

毒……是漣铮所說的受了重傷,發作起來生死不能,宛如剜心碎骨的那傷嗎。

雲吞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該怎麽說。

陸英笑了下,伸手摸摸他的頭,撤去靜音決,将花灏羽和溫緣招至身前來,“你們三個能來到這裏算是與此事頗有緣分,如今我且問你們,可否願意拜我為師,歸我忍冬神府門下。”

笕憂仙島上有多少求學而來的小妖凡人都是為了能一得忍冬神君垂青親教,本以為在島上見一眼陸英便是奢求,更別說能拜入陸英門下。

三人心中皆是一喜。

與雲吞和花灏羽不同,溫緣喜後立刻便忐忑起來,拽着衣角,眼巴巴瞅着陸英道,“我什麽都不會,也、也可以嗎?”

陸英點頭微笑,“心至誠,事自成,”

溫緣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陸英說了什麽。

花灏羽七巧玲珑心,拉着溫緣立即跪了下來,與雲吞一同朝陸英拜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白色的銀鍛将陽光氲的淺薄,幾乎能看見一粒粒細小的水霧在空中飛舞,最後落在朦胧的虹橋上。

洞中有山有水,有世間最好的清茶,清嫩的芽尖剛冒出頭,便被摘了下來,随意的晾曬,制作成清苦甘甜一盞茶。

見陸英收了徒弟,阖目養神怡然自得的帝君親自在冰霜上招來他那清閑時曬的茶葉,頗有興致的贈給陸英那幾個小徒兒,好讓他們為師父奉茶。

雲吞端着素色茶盞望着裏面沉浮的小嫩芽,淡淡青煙自茶中升起,飄入鼻中,有股沁人心脾的芬芳,清香散盡,淡淡的蘊苦滑入喉嚨。

他未料到蒼帝是個沏茶的個中好手,差點便要再讨一杯,化成小蝸牛泡進去,染上滿身茶香。

雖終是拜了陸英,圓了年幼的夙願,但雲吞心中的喜悅被毫不知情的某位帝君饒有興味的瞧着給沖淡了些,他奉茶之後束手站在陸英身側,垂着眸子,假裝入定心神,觀摩腳尖前的那片光景。

陸英臉上有了笑意,見蒼歧眸中似映了曦光,朝他稍稍一拜,算是謝過帝君的見證大禮。

兩位德高望重,德行高深的神子活了一把年紀可能不清楚凡間到有這麽一句話,說的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經年之後,再想起今日的拜師學藝,為君贈茶,陸英不由得掬了一把惶恐淚,這些淚,怕就是當年喝茶收徒喝進腦子裏的一捧水。

而那水,還是蒼歧帝君親手所贈,也不知是不是跟着水喝多了,才做下此事。

三人在蒼帝洞府待了一日一夜,直到花灏羽耳傷有所緩解,雲吞便提出離開之意。

陸英道,“為師也正有此意,七生試比試在即,你三人在此耽擱兩日,等出去想必已有人得了桂冠,為師也該出去主持獎勉。”

提起七生試,雲吞一頓,下意識朝蒼歧看了一眼,男人如墨的目光讓雲吞沒緣由的心中微怔,既而,他很快反應過來,拾掇好自己的情緒,朝蒼歧禮貌而矜持的欠了欠身,随着陸英離開了這海底的世外桃源。

不出所料,七生試的最終勝者是徐堯。

潘高才從人群中擠了過來,低聲道,“抱歉,我們在那裏等了你們兩日,一直未等到人才不得不離開了。”

溫緣瞪他一眼,心中做了決定不願和這人多說一句。

自古小人不要臉,徐堯捧着錦盒,看了眼雲吞等人,面無絲毫愧色,神情倨傲。

溫緣忿忿不平,氣的臉都紅了,十分想變成狐貍給他抓成個貓臉,他正惱着,沒聽見陸英說了什麽,只見擁擠的人群和同窗紛紛看向了他,臉上帶着他再熟悉不過的豔羨和驚詫之意。

花灏羽輕輕捏了一下溫緣,側身與雲吞一同朝陸英恭敬道了句師父。

周圍充斥倒吸涼氣的聲音,溫緣驕傲的巴巴瞅着他的師父,瞧見了嗎,羨慕死你們。

從衆星拱月到湮沒人群,徐堯只用了半刻鐘便遭受了冷落的滋味,他這點獎勵與拜忍冬神君為師相比,猶如雲泥之別。

他站在人群之外,冷冷盯着被衆星拱月的三個人,咬緊牙關,嘗到了一絲屈辱,憤怒的将錦盒摔在地上,揮袖離去。

滾落在塵土之中的雲母石滿身塵埃,也未被掩蓋住潋潋光芒。

從海中回來,雲吞便有些受了風寒,咳嗽了好幾日也不見轉好,躺在床上昏沉睡了幾日,腦袋愈發沉重起來。

他一生病,就容易想很多事,頭愈疼,便愈想,不消幾日,就将自己弄得連床都下不來。小臉燒的通紅,眯着眼,唇瓣有些幹裂。

見此情景,溫緣被吓的火急火燎,連着喂了他好幾日的藥,才算是看着雲吞從高燒變成了低燒。

他寸步不離的照顧了雲吞好幾日,一心撲在小蝸牛會不會熟了這件事上,就有些忽略了某只大白狐。

一日端着空藥碗從房中出來,就在小院中卧着一只房梁那般高的白狐貍,狐貍将毛茸茸的大尾巴和雪山似的後背對着他,正好卧在廚房和寝房之間,将溫緣堵在了死角。

白狐貍身側的石桌上放着一碗藥,和他龐大的身軀一比,那藥碗還被他的半個肉墊大。

大白狐用細長的指尖百無聊賴的撥着碗邊,發出刺刺拉拉的聲音,就是不肯喝下去。

眼見碗上的熱氣越來越稀薄,溫緣蹲在角落,忍着不知為何泛起的羞赫,說,“花公紙,藥涼了。”

大白狐抖了抖耳朵,落寞的仰着巨大的腦袋,望着天空。

“花公紙?”溫緣又高聲喚。

雪山包沒反應,郁郁用蹄子刨地,刨的好像地震了般,轟轟隆隆的。

溫緣叫了好幾聲都不見花灏羽有所反應,望着他那只受了傷的耳朵,心中擔憂起來,可是耳傷還未痊愈,所以才聽不到的嗎,

他想起前幾日和花公紙私下做的決定,紅着臉,細弱嗡聲試探般的哼了句,“灏羽?”

大白狐猛地翻過胖胖的屁股,轉過大大的腦袋,尾巴掃掉一排屋檐上的琉璃瓦片,朝院子裏小小的人露出個恍若才看見的驚喜笑容。

溫緣,“……”

雲吞将被子拉高埋住臉頰,昏昏沉沉之際忽聽有人喚他。

他動了動沉重的四肢,本以為自己有心無力,卻在一睜眼,看見身下漂浮着浩瀚的大海,夕陽浸在水邊,将海水染成血紅與天際相接。

他朝思暮想的人衣袖翩翩坐在雲端,冷冷淡淡的望着他。

“漣铮。”雲吞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心中剛有所動,便飄了百米之遠。

“你喚的是我,還是他?”漣铮疏離的問。

雲吞一愣,唇瓣動了動,垂下眸子,望着腳下海天一片血染的潋滟之色。

他定定道,“你。”

漣铮倏地低低笑出來,神情陰郁,“可你卻要幫着他加害于我!”

“怎會”,雲吞急切道,“不會的,我不會傷害你的。”他抿了下唇,說,“我已知道了,但我不會,不會……讓你消失的。”

他認真的發誓,擡起頭,清澈的眸中蕩漾着堅定的承諾。

漣铮勾起唇角,形虛影若的朝雲吞走了過來,在看到對方露出驚訝的表情時,輕輕将雲吞抱住了,“我只有你了。”

雲吞心中狠狠一疼,想到他的過往,他的毒,他的傷,溫聲說好。

他任由漣铮抱着,望着他近在眼前透明的身軀,絲毫感覺不到他的身體,沒有溫度,沒有觸感,只能看到朦胧交錯的影影綽綽,提醒着他他們離的有多近。

雲吞正困惑這種感覺,忽見漣铮露出不甘憤怒的表情,漸漸的,他虛白的身影染上了氤氲的墨,墨色似一尾魚慢慢游上漣铮雪白的衣袍,不消片刻,便從一副清水白蓮化作了墨色山水,一頭烏黑的長發染上了淡淡旖旎的紫光。

蒼歧維持着漣铮的姿勢,抱着懷裏清瘦的身體,微微凝起眉,溫暖的手掌按在雲吞的額頭,如水的聲音低吟,“你出現離魂之症了。”

虛空的擁抱不知何時變得有力沉穩,雲吞覺得耳旁的擲地的心跳聲仿佛是瞬間出現在他的面前,撥動他的心跟着一同跳了起來。

從未與人離得這般近過,雲吞的臉猛地紅了起來,即便他的身軀還是透明的,卻掩不住他被霞光映着的紅潤。

剛剛和漣铮雖是擁抱的姿勢,但虛無的觸感讓雲吞并無過多的想法,此時抱着他的身軀暖和散發着淡淡的苦冽,致命的誘惑着雲吞,讓他猛地便覺得渾身發燙,一分一毫都忍不了這種過分親密的姿勢。

他急忙從蒼歧的懷中掙紮出來,抿着唇,微愠的看着他。

看模樣,有些像被占了便宜的姑娘。

“我送你回去。”蒼歧很想摸摸鼻尖,但發覺這動作似乎顯得有些毛糙,以他這般年紀做來頗有些不适合。

雲吞還未得和漣铮說上幾句話就被這人打斷了,他不情不願的朝蒼帝欠了身,“學生認得路。”

才不讓你送。

說罷,雲吞轉頭就走。

他剛轉身,一愣,面前浮動的是一望無際缥缈的雲海,此時約到了傍晚,星辰鋪滿了夜幕,倒影跌進汪洋水澤,美的讓人有些分不清到底哪裏是海,哪裏是天。

雲吞覺得自己好像失憶了,

想不起他是怎麽走到這裏來的,他低頭看着半透明的腳,甚至能看到一絲流雲從腳底穿過。

身後傳來衣袍的簌簌聲,雲吞迷茫的回頭,蒼歧仿佛早就料到一般朝他伸出手,“是離魂症,我帶你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陸英:叫徒媳婦,還是叫帝君夫人,這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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