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月的損失可不小,俗話說的好,“眼不見為淨”,于是我趕緊下了車,以免他大少爺越看我心情越遭。不巧的是,衣服褲子躺在了一個水塘裏,又濕又臭。業皓文開車走了。我捏着鼻子套上褲子,這才意識到我的鞋子在他的車上,錢包和手機在他的褲子裏。我往外走了幾步,業皓文的車早就不見了蹤影,沒辦法,我只好走回宿舍。
小寶在宿舍裏看到我,吓得夠嗆,洛陽和他在一起,也吓得不輕,那天小寶搬家,要搬去洛陽家,洛陽來幫忙的。洛陽問我怎麽了,是不是被人打劫,劫財加劫色,還問我報警了沒有。
我頭疼得厲害,被那條褲子上的陰溝味熏得不輕,一進門就脫了褲子,丢在了地上坐在客廳抽煙。小寶翹着蘭花指提着褲腰把它扔進了垃圾桶。我說:“別扔,阿銘的褲子,我洗好了要去還給他的。”
小寶說:“阿銘劫你的色?”
我搖搖頭,從垃圾桶裏翻出褲子,抱着。洛陽說:“你換身衣服,我們陪你去派出所報個案吧。”
我還是搖頭。我說:“不至于,下班的時候遇到個熟客,他好像被人甩了,找我出氣吧。”
洛陽問我:“那你就這麽走回來的啊?得走一個多小時吧?”
我說:“是的。”
“啊?”洛陽很驚訝。他可能無法想象那樣的畫面,一個衣不蔽體,腳上沒穿鞋,聞上去還臭烘烘的人走在馬路上,多少人會注意到他,多少人會議論他,多少人會對他指指點點。他可能覺得那很丢人。
小寶給我倒了杯熱水,他拉拉洛陽,示意他不要管了,洛陽還是不理解,他說:“哪個客人啊?他憑什麽啊他,他……他仗勢欺人!”
小寶拉着洛陽出去了。洛陽不懂,但是小寶懂。我不會去報警,下次再看到業皓文,我也不會去找他算賬,也不會躲着他走,他找我,我會見,他和我說話,我會回應,頂多提醒他一聲車上那次他還沒給錢。他是消費者,他可以是對的,是不容拒絕的,但他不會成為我的上帝,我不會向他禱告,不會尋求他的庇護,我也不渴求他的愛,他不是我的信仰,我做不了他的信徒,不會用自己的苦難美化他的形象,不會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會成為我的救贖。感情是一時的,我和業皓文連感情都沒有。我是一個點,而業皓文這樣的人——這些客人們是一根又一根線,他們經過我,繼續行他們的線,我呢,我們呢,繼續點集在好再來。在樓上,在地上,在雪白的制服下面,在朗朗的天空下,在鋼筋叢林裏生活的人們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陽奉陰違,虛與委蛇,得過且過,什麽都好,什麽都和我們無關,我們有我們的叢林,它紮根在充斥着紫粉色光芒的地下室,它在黑夜裏呼吸,它靠本能和獸性生長;為過路的人、短暫停留的人,它保管僞裝,提供掩護,為在其中游蕩的我們,它毫無保留地庇護,為了這庇護,我們出賣我們可以出賣的任何東西,我們成為它的養分,我們遵循它的法則:我們的過去不值一提,我們對未來只字不說,我們妥善照料別人的欲望,我們自己的欲望無關緊要,我們是徘徊在後臺的演員,等着扮演小醜,花瓶,洩欲工具,傾訴對象,父親母親,兄弟姊妹。
我去浴室洗了個熱水澡,洗完之後在手腕和肩上抹了點正骨水。我爬到上鋪,我的床上,躺下,我的枕頭震了幾下,我從下面摸出部手機,屏幕發綠光的諾基亞,屏幕上顯示三通未接電話,都是業皓文打來的,還有兩條短信,也是來自業皓文。第一條:怎麽不接電話?在忙?尹良玉自殺了。第二條:你怎麽從來沒和我說過?
2.
4月5號。我去融市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看馮芳芳。一般上早班的隔天,我就會去看看她。業皓文說想見我。我們在醫院碰了面。他把我的手機和錢包帶來給我,和我說: “你檢查檢查。” 我說:“不了吧。”
我錢包裏那幾百幾十的,業皓文怎麽可能看得上。可他執意要我檢查,我只好打開了,把所有東西翻出來,錢,身份證,銀行卡,超市會員卡,便利店集點券,上禮拜買的,沒中任何獎的彩票全都在。手機沒電了。
業皓文問:“沒少東西吧?”
我說:“沒有。”
那張集點券過期一年多了,集滿二十五點可以換一只茶壺,我集了二十四點。我把點券和彩票都扔了。
業皓文還帶了一把粉色康乃馨和一只裝得滿滿的果籃。他每次來看馮芳芳,都會帶這兩樣東西,康乃馨有時是粉色,有時是黃色,果籃裏總是擠着很多火龍果,不知道他從哪裏聽說,吃火龍果對中風偏癱恢複很有幫助。
馮芳芳在睡覺,我們就在她床邊坐着,很長時間沒人說話,邊上病床的一個中年男人昨晚去世了,家屬在收拾東西,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哭哭啼啼,業皓文坐不住,過去給他們搭了把手。我用手機玩貪吃蛇——就是昨天那只放在我的枕頭下面,十多年前流行過的,收到了業皓文兩條短信的諾基亞滑蓋手機。隔壁病床的家屬走之後,照料這個病房的護工王阿姨過來收床單,收枕套,用酒精給病床和床頭櫃消毒。業皓文坐回來,看我,問我:“你這個諾基亞怎麽還能用,你怎麽還在用?”我點了點頭。他屬于沒話找話,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我還在用這個手機,我明白他想以這個手機為由和我說說尹良玉。
我沒接話。
他又問我,你諾基亞的號碼是不是大學就沒換過。我還是點頭,不接話。尹良玉的事還有什麽好說的?
尹良玉是我大學時的副教授,我們在學校圖書館厮混,被人拍了照,放上了校園網。一傳十,十傳百,尹良玉丢了工作,沒多久就自殺了。
業皓文和我同校,比我小一屆,不同系。業皓文又說:“我之前一直以為你留着這只手機,留着號碼是在等尹良玉的電話。我聽說他回老家了。我沒想到他自殺了。”
貪吃蛇咬到了自己的尾巴,死了。我打了個哈欠,把諾基亞揣進兜裏,伸長了腿,伸長了胳膊,伸了個懶腰。業皓文欲言又止。
周主任來查房了,業皓文熱情地和他打招呼,笑得很開。周主任說:“小業又來看馮阿姨啊。”
業皓文笑着點頭:“還要麻煩主任多照顧了。”
周主任轉頭看我,我和他點頭致意。周主任帶了一群來輪轉的醫科生,他和他們介紹馮芳芳的情況。
“這個病人呢,第一次發作之後,送來醫院有些遲了,萬幸的是救了回來,當時我們給她清除血腫,之後又發作了一次,這種失血性腦卒中……那我問一下那針對缺血性腦卒中,多少小時之內進行溶栓治療,效果會比較理想?”
我答:“六小時以內。”
周主任看了看我,我笑笑,走了出去。
出血性腦卒中比缺血性腦卒中致殘率要高,馮芳芳現在半邊身體癱瘓,話說不出,表情不由自己控制,她的右邊眼睛的眼角總是吊着,右邊眉毛總是高高聳着,小山峰似的,整個人活像一只提線木偶,操控她的人只贈予了她這樣一副“憎恨”的表情。但她的意志堅強,近乎頑強,護士說她現在在學用拐杖,用還能掌控的左邊身體拖着右邊的身體走路,上樓,下樓。她每天都要練習,都在适應。她讨厭輪椅,見到就發脾氣。
我去住院部外面抽煙,業皓文跟了出來。我們在花架下面說話。花架上挂下來許多紫藤花,一串一串的,一串挨着一串。兩個年輕人在我們邊上拍花、自拍,很開心的樣子。
業皓文問我:“你怎麽不和我說尹良玉後來自殺了?”
我擡頭看那些紫藤花,它們的花瓣嬌嫩、輕薄,陽光燦爛,花瓣上的脈絡經紋在光照下一覽無遺。陽光透過花瓣照進我眼裏。陽光有些刺眼,我低下頭,揉揉眼睛,說:“人死都死了。”
業皓文說:“我沒想到他會自殺……”
我說:“是啊,我都沒有自殺。”
業皓文說:“我沒想到……”
年輕人的手機咔嚓咔嚓響。我說:“你別多想。”
他說:“你有點冷血。”
我笑了笑,稍擡起眼瞧了瞧他:“不至于吧。”
他看着我,問我:“是不是因為這件事你媽才中風的?”
我說:“我媽?”
“馮阿姨啊。”
“哦,那是尹良玉的媽媽。”
年輕人們拍夠了,走開了。
業皓文說:“我沒認出來。”
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