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輕了下去,眼簾也往下垂。我比劃着:“她以前不是去我們學校靜坐,拉橫幅,還揪着我打啊罵啊的,說我勾引她兒子,同性戀,爛屁股,從食堂一路罵到宿舍,罵到我退學,你沒見過?你不記得了?”
業皓文搖頭,嘴巴微微張開着,薄薄的眼皮翻動着,它們一會兒蓋住他那兩顆黑亮的眼珠,一會兒把他眼裏兩道深邃的目光完全暴露了出來,他似乎在嘗試回憶什麽。
“現在你在照顧她?”過了片刻,他問我,一邊眉毛稍稍挑起。
“不算照顧吧。”我說。我指指住院部:“我再去看看她,說不定她醒了。”
業皓文沒說什麽了,我們一起回進了住院部大樓。馮芳芳真的醒了,不過不在病房裏,護士說王阿姨陪着她去樓道上練習爬樓梯了。我們就去了樓道,馮芳芳穿着病號服,左側腋下夾着拐杖站在上一層樓梯上看我,她邊上是王阿姨,王阿姨邊上是一扇打開的玻璃窗,陽光還是那麽好。王阿姨看到我們,笑着和我們揮手,說:“今天挺好的!”
她看馮芳芳,還是笑着,說:“大姐!來,我們走兩步讓他們瞅瞅!”
業皓文和馮芳芳揮手:“阿姨,你醒了啊,外頭天氣不錯,我陪您去外頭走走?”
王阿姨說:“那好啊!來,大姐,咱們往下來,先這只腳……”
馮芳芳沒動,光盯着我,她的嘴角抽搐起來,臉上憎恨的表情更深。我也沒動,業皓文往上走,作勢要去扶馮芳芳下來,王阿姨便退到了她身後去,業皓文扶住了馮芳芳,王阿姨在旁笑眯眯地指點:”對,欸,對,先讓她走這兒……“
他們其樂融融,一團溫馨,像一串挨着一串的紫藤花,熱熱鬧鬧地懸在高處,沐浴着陽光。我站在原地仰望着他們。陽光還是那麽刺眼。我靠邊站着了,站在一片黑影裏。業皓文小心地攙着馮芳芳,馮芳芳小心地走着,姿勢僵硬,表情凝固,業皓文把她一路扶到了我邊上,就是那時候,馮芳芳的喉嚨裏忽然發出咕哝一聲。她推了我一把。
我沒料到,躲閃不及,摔下了樓。我覺得馮芳芳那一身咕哝應該是在罵我。
賤人。臭不要臉。有人生,沒人養的狗東西。
也可能是在詛咒我。你不得好死。你去死吧!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尹良玉說,他媽媽是知識分子,很講道理,很有涵養的,她會喜歡我的。他自殺之後,我感覺出來了,馮芳芳确實很有涵養,她每天打電話給我,罵來罵去都是那麽幾個詞,都不帶髒字的。她還寫信給我,長篇大論,旁征博引,有理有據,中心思想永遠不變,無非就是要我死,無非就是她恨我,無非就是我是魔鬼,地獄來的——尹良玉死後,她就信了耶稣,她覺得世界上到處都是像我一樣的魔鬼,我們在地上爬,咬人的褲子,我咬走了他兒子的褲子,拖他進了地獄,害死了他。
我躺在醫院地上的時候,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尹良玉,我覺得那是死亡的先兆,我的眼皮開始變得很重,但我強撐着睜着眼睛,我還是想看一看。我要看一看。
我看到尹良玉坐在圖書館看書,我走到他後面,往他領口吹氣,他說,不要鬧。我說,你脖子上有只小蟲子,我幫你吹掉。我又吹了一口,他擡起手,手往後,摸到我的臉。
我還看到業皓文,起先他急急忙忙地往我這裏跑,嚷嚷着喊醫生護士,他還一直喊我的名字,蜀雪,蜀雪,後來他的手機開始響,我被他喊我的聲音,他手機的鈴聲弄得頭很痛,我想讓他接電話,讓電話鈴聲停下來,讓這個世界靜一靜。但是我說不出話,我周圍的一切都在慢慢變黑,四周在變冷。我漸漸看不清業皓文了,但我還能聽到他,他接了電話,他說:喂。他說,有空,有空,你等等,我現在過來。
我漸漸聽不清他了,我聽到腳步聲,我聽到周主任問我:你朋友呢?小業呢?小業跑哪裏去了?剛才不是還在的嗎?讓他幫忙挂個號啊!
我的眼前完全黑了下來。我知道,業皓文走了。後來我知道了更多,業皓文接的是孫毓的電話,孫毓在商場買東西,買了太多,找業皓文去接他。
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幫我挂了號,陪我拍CT,一直和我說話,讓我不要睡。她怕我睡着了就醒不過來了。
3.
我确實睡着了,但是醒了過來,命保住了,腿斷了,打上了石膏,巧了,我斷的,不能行動的也是右腿,因為伴随輕微腦震蕩,經常吐,必須住院觀察一陣。我醒過來後,看到坐在我床邊的陌生女人,我和她道謝。她問我:“你認識我嗎?”
我不認識她,我只是在意識很混沌的時候有個朦胧的印象,就是這個女人一直陪在我身邊。女人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樣子,眼睛很大,鼻梁高高,鼻尖翹翹的,是個美人胚子,穿背心,牛仔褲,背心外頭披着件長毛衣,毛衣看上去很柔軟。她染着一頭時下流行的綠色頭發。
我和她說:“應該是你吧……幫我挂號,陪我去做各種檢查。”
女人笑了,她骨架小,瘦得近乎幹癟,從側面看過去就像一張薄薄的紙片,她靠近我,看着我,眼珠轉動,以一種緩慢而審視的目光端詳我,并說:“你真的沒見過我,不知道我,我叫……“她一時着急,咳了起來,平複了呼吸之後,才自我介紹:“我是秀秀,靈秀的秀。”
我說:“我摔得很暈,只是稍微有點印象,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嗎?”
她說:“需要我幫你通知你老婆嗎?我在你錢包裏看到你孩子的照片了,”她還是那麽着急,好像有好多問題堵在她嘴裏,她一張嘴,這些問題就自說自話一股腦兒全往外跑了出來。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啊?滿月照還是百日照?你老婆比你小吧?她在融市嗎?”
我想說話,但是喉嚨幹澀,開始咳嗽,秀秀給我遞水杯,她站起來了,抱歉地看我,抱歉地笑,兩只手攥在了一起,緊緊握住,微笑說:“不好意思哦,我之前幫你挂號的時候,翻了你的錢包,你看看吧,你看看有沒有丢什麽東西。”
我喝水,秀秀從床頭櫃的抽屜裏翻出我的錢包,遞給我。她道:“我在護士站登記過裏面有什麽東西的,就是怕你醒了有糾紛……”
身份證,銀行卡,超市會員卡,兩百六十五塊。還有一張小孩兒的照片。
“我沒有老婆。我還沒結婚。”我說,“是個男孩兒。”
“不是你的?”她松了口氣的樣子,靠近了我一些,“那是你親戚的?你有兄弟姐妹?”
我說:“我有個弟弟。”
秀秀眨眨眼睛,繼續問:“那要通知他嗎?還是通知你父母?你家裏人總要知道一下的吧,你在哪裏上班啊?要請假的吧?我幫你把手機充好電了。”
我常用的手機也躺在那個抽屜裏,我放下水杯,用手機先給自己的石膏腿拍了張照,接着微信聯系範經理。我打字,我兩邊都拉着簾子,我不知道周圍有沒有別的病人,四下只是安靜,很安靜。秀秀和我說話,吞吞吐吐的:“你……有父母的吧?”
我點頭,和範經理請好了假,放下手機,我說:“他們不在融市。“
“真的很謝謝你。”我說,“耽誤你的時間了,真不好意思,我們非親非故的,醫藥費你幫我墊了嗎?我下樓提錢給你吧。”
秀秀全沒聽進我這番話似的,也不看我,眼神躲閃,視線轉向了天花板,手背到了身後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動着淺藍色的簾子。她自顧自說道:”對對,你是風順人,我看到你的身份證了,“她的視線這才回到我身上,我看着她,喝水,她抿了抿嘴唇,接着說:”我認識一個人……“她頓住,又抿嘴唇,謹慎地看着我,看了片刻才繼續說,“我的一個朋友也是風順的,我很小就認識他了,他大學畢業後來了融市,以前我一直覺得融市和風順隔得很遠,其實也還好,飛機兩個小時就到了,他現在一直待在融市了。”
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試探和懷疑,她身後的簾子搖晃得更厲害了。她在給自己壯膽子。
我說:“風順很大的。”
她道:“每個周末我都會去風順,陪我公公婆婆吃飯。”她咬到了舌頭,倒抽了口涼氣,半掩住嘴巴,垂下眼睛,坐下了。
我說:“你看上去還很年輕,已經結婚了嗎?”
她點頭,說:“還沒孩子。”
我說:“不着急的吧。”
她笑了,扭過頭看我,眼尾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