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很快我就領悟了,沒了拐杖,我只能跟着她,完全跟着她,更沒法拒絕她了。我被她生拉硬拽進了她的日程表裏。那段時間,我反複被希臘文明,古典主義熏陶,不停被印象派野獸派錘煉,她還帶我去吃藍莓派,去吃一刀切下去粉紅色的牛扒,晚上做夢閉上眼睛眼前不是馬蒂斯的藍,就是鋪天蓋地的席勒的紅,夢着夢着,藍莓派和半生牛扒介入進來,糾纏着裸女和五官突出,臉上仿佛長着山脈的男人。秀秀家裏可能才是搞文藝的,她不說話的時候不止憂郁,還易碎。
那段時間,我沒有再夢到過被剪破的足球,浮腫的尹良玉和一雙雙粗糙的,曬得很黑的手。
5月19號,我和秀秀一起去看草間彌生的無限鏡屋展,展覽在一個大型購物中心的一樓,在新區,我不知道那裏叫什麽,秀秀也說不清,就和出租車司機說就是那個最新最大的購物中心。司機沒開錯地方。去看展的人很多,我坐輪椅,秀秀推着我,我們越過排隊的人群從特別通道進了展廳。我回頭看秀秀,秀秀朝我扮了個鬼臉。
展廳不大,我懷疑我們宿舍都比它要大一些,到處都是鏡子,都是金屬質感的圓球,在地上,在天上。到處都是我和秀秀,在一面鏡子裏,在很多面鏡子裏。鏡子裏的我們有的互相緊挨着,有的分得很開。鏡子裏還有我自己挨着自己,秀秀自己挨着自己。
我們在展廳裏走了會兒,秀秀低頭看我,我從鏡子裏看她。她的手撫在我的肩上,她說:“身體殘疾的人原來有這麽多優待,那心裏殘疾的人怎麽辦?好不劃算。”
我說:“摔斷腿很痛的。”
“失眠很難受,做惡夢也很吓人的。”
“那你這樣講,我們應該給外面的所有人讓位置。”我說。
秀秀笑着點頭:“是的,人心裏或多或少都有些殘缺。”
她彎下了腰,幾乎趴在了輪椅椅背上,她擡頭看鏡子,我扭頭想看她,我看不清她。她在我耳邊輕聲細語:“你照鏡子的時候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就是照着照着,你好像不是你自己了,好像鏡子裏的那個你變成了你,你們換了一邊,他跑到了這邊來,你跑到了那邊去,這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繼續你的生活,你呢,你躲進鏡子裏,你是安全的。”
我往前指了指:“我該給你讓位置,你排我前面吧。”
秀秀拍了我一下,我們往前走,她突然高聲歡呼:“哇!你看,我裂成兩個了!”
我看出去,我們正站在三面鏡子的交接處,一個秀秀變成了兩個,每一個都不完整,一個缺了右手,一個缺了左手。秀秀對着鏡子做怪相,抽搐身體,皺皺鼻子,比比拳頭,在這樣地扭動、搖擺中,慢慢地,漸漸地,她又變回了一個完整的形象了,什麽都不缺了。面對這個完整的自己,她放下了手,什麽表情也沒有了,什麽動作都不做了,石雕似的立着,眼神呆滞。
她幽幽開口:“你知道嗎,其實每個人生下來都是一個完美的胚,但是,在成長的過程中,在這個漫長的烤制過程中,逐漸破碎了,殘缺了,逐漸地變得不完美。”
我說:“你很好的。”
她說:“我知道。”她聳肩膀,奉上一個微笑:“人的一生都是在補自己的缺,能補得上是好事,補不上,補不好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吸了吸鼻子,我們就快走出展廳了,我回頭望,那些金屬圓球,它們是無限個點,點綴在一個個破碎的人形中間。
秀秀最後說:“大多數人都是殘缺地過完一生。”
從展廳出來,秀秀去了洗手間,我在販賣紀念品的小店裏打發時間。秀秀補了補口紅和腮紅,推着我在紀念品裏兜圈,兜來兜去,她買了一個冰箱貼,一本筆記本,兩張明信片,收銀的是個年輕男孩兒,輪到我們付錢時他看了秀秀好幾眼,秀秀也看他,男孩兒的臉紅了,把紀念品裝進袋子遞給秀秀時,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秀秀觸電似的彈開了,拿過袋子,推着我就走。
我們去逛樓上的書店,書店好大一間,燈火輝煌,進門就是個進口食品專區,兼賣書,法國産的薰衣草味餅幹邊上放一本《永遠的普羅旺斯》,意大利産的橄榄油邊上是一套《那不勒斯四部曲》,透明塑封上貼着個大标簽:已改編成高分電視劇!日本柚子醋邊上是《孤獨的美食家》的漫畫。它後面是暢銷書櫃臺,走到那裏,秀秀放慢了腳步,她摸着那些書的封面,看着那些封面,看到什麽就念什麽。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長日将盡,遠山淡影,海明威,新版,戰争與和平,羅生門,局外人,浮生六記注釋版,人類簡史,時間簡史,進化論,規則,陷阱,正面管教……”
她的口吻克制,單調,像在念咒語,像在發明一個新的詞,這個詞會很長很長,會一直生長,一直延續,寫不完,讀不完。
有一對情侶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互相比眼色,露出輕蔑的笑。我跟着秀秀,跟着她念。
“中英法三語版,小王子,抒情詩的呼吸,我體內的魔鬼,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
秀秀看了看我,眨眨眼睛,我們繼續念。我們邊上的人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們,我用我的石膏腿頂開他們,秀秀笑開了,笑得念不下去了,她拿了本自傳,《黑箱》,書腰介紹說,這是關于一個被性侵的女性尋求正義的故事。
我們還一起逛了會兒街,每家店的店員都介紹自己的産品來自什麽日本獨立設計師,臺灣獨立設計師,美國獨立設計師,北歐獨立設計師,乍一聽以為全世界都在鬧獨立。秀秀一套一套換衣服,我偷偷翻價碼牌,一串零還沒數完,她已經付了錢,把大包小包往我輪椅上挂了,扶手上挂不下就讓我抱着。
我問她:“你老公工作很忙嗎?”
她說:“他最近是有點忙。”她揉眼睛,裝哭,裝委屈:“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好可憐的。”
我說:“你的朋友呢?”
她還在裝模作樣,癟着嘴說:“朋友是用來比慘,比幸福,比自己有什麽,她沒有什麽,朋友就是拿你的秘密去換她的得意,去換她在人群中成為被關注的焦點。”
我苦笑,她拍拍我,說:“我們比朋友高級!”
比朋友高級的關系算什麽,我想不出來,秀秀開始哼歌,哼《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笑了,不去想了。
我們回宿舍時,宿舍裏沒人,一開門就像進了桑拿房,秀秀嚷嚷着“”熱死了”“熱死了”,踢飛鞋子,丢下購物袋,邊往裏走邊脫衣服,脫到只剩內衣內褲,她小跑着回到門口,在成堆的購物袋裏翻翻找找,她挖出一條睡裙。我去卧室開空調,秀秀套上裙子,扭着腰,踩着貓步朝我走過來,她甩了下腦袋才要說話,有人敲門,我的眼皮一跳。秀秀問:“是不是送快遞的啊?”
輪椅在小空間裏反而派不上用場,我換了拐杖去開門,門外站着的是業皓文。我聽到身後秀秀尖叫了聲,接着廁所的方向傳來碰一聲關門的聲音。我揉揉太陽穴,和業皓文說:“你等我一下。”
業皓文有時會來宿舍找我。可能他也沒什麽朋友,但是我們的關系肯定比“朋友”低級。
業皓文顯然也聽到了那聲尖叫和那很重的關門聲,他探頭探腦地往裏張望,問我:“誰啊?”
我和他打了個手勢:“小寶的妹妹。”
業皓文聽了,往後退,退到了門外的陰影裏。我們之間的關系低級不是因為“性”低級,是因為見不得光,因為他用金錢交換性,我用性交換生活。
我朝廁所的方向喊了一聲:“我出去一下。”
秀秀沒出聲,我關上門,和業皓文下了樓。在他車上,我發微信給秀秀。
不好意思了,吓到你了?我沒想到會有人突然來找我。
這是我出了院,沒去好再來上班後,第一次見到業皓文。
秀秀回:你朋友?
我看了看業皓文,回:一個認識的人。
秀秀問:那回來吃晚飯嗎?
應該不了。
過了陣,秀秀問我:是不是那個鼎泰豐?
我發了個驚恐的表情,又發了個微笑的表情。秀秀沒再來信息了。我放下手機,業皓文的一連串問題就來了。
“小寶還有妹妹?”
“親生的還是認的啊?怎麽從來沒聽你們說起過?”
“範經理說小寶最近神出鬼沒的。”
他的手機響了,他不接,繼續講小寶:“小寶是不是又被人趕出來了?”
小寶和洛陽同居了一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