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嫂嫂
時值隆冬,沈家後院裏翻來覆去的慘叫聲已持續了九個多時辰。
血水一盆接一盆從屋內端出,潑在院內樹根上。
“怎麽回事兒啊,該不會……要短命在咱們家吧?”說話的個婦人,頭戴一枚綠玉木蘭簪,圍一圈灰色狐皮,烏發盤成牡丹髻,半新的襖子,勒出細細柳腰。
“瞎說什麽。”男人面相嚴肅,許是天太冷,他腮幫上的肉如同灰泥般緊緊糊在臉頰上。
“就沒見過誰家嫁出去的女兒,生孩子還得回自個兒家裏生。”婦人乃是沈寒香的長嫂,一旁站着的男人,是沈寒香的親大哥。
沈寒香此時,正疼得死去活來,聽得窗外傳入的這句話,一時心灰意冷。
“奶奶用力呀,孩子的頭已摸到了,再用把力,很快便出來了。”産婆躬身喊,看沈寒香臉色不好,忙叫人灌下參湯。
“丁媽,參須已用完了。”外頭丫鬟進來忙忙地叫。
産婆看一眼奄奄一息的沈寒香,帶血的手捏着她的手,低聲勸慰,“頭出來便好了,奶奶再撐一會兒,一會就好。”
沈寒香只覺渾身如同被萬鈞雷霆轟隆隆碾過,可她也不知雷霆擊在人身上是什麽感覺,大抵就像現在。
很痛,很痛,很痛……
她一只灰敗并一只好眼大張,嘴唇半點血色都無,茫然地張着嘴一絲絲吸氣。
又是一聲慘叫。
“哎喲,這陣仗,我生哥兒那會兒就不見得這樣。你要聽自己聽,我可走了。” 婦人一甩手帕,帶着兩個丫鬟出了院子。
沈家大哥在門外站了會兒,也是覺着不便,搖頭朝門外走,走到門口,小厮跑了進來。他眼底一亮,忙忙拽住那報話的小厮,“李珺說什麽時候來?”
“哎,沈大少爺,咱們家少爺說來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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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柳德眉峰一蹙,便像是刀刻在枯樹幹上。
“怎麽能不來……他媳婦兒疼得要死要活的,怎就不來了?上回一桌子喝酒說好的,小妹分娩時一定來接。正好讓他夫妻和好……”
小厮生得一臉機靈相,眼一轉,“是,是這個理,可……可少爺半副身家套在賭坊桌子上了……少爺差小的來看少奶奶。”多的半句小厮不說了,便朝內跑。
沈柳德捋袖子徐徐嘆了口氣,乍一走近屋前老槐樹下,聽見不遠處小厮沖裏頭喊,“少奶奶可還醒着神呢?”
裏屋傳出的話聽不清,不片刻,小厮來回走兩圈,似十分為難,朝後看了眼。沒瞅見沈柳德,便又重擡頭,一掌圈在嘴邊,壓抑着聲道,“少爺讓小的來取東西,想問少奶奶嫁妝箱子的鑰匙擱哪兒了。”
沈寒香聽見這話,一口氣上不來,屋內丫鬟奴仆俱是亂叫。
“快,快,參片參片!”穩婆變了臉色。
汗濕透沈寒香的鬓發,緊貼在耳邊,抓着穩婆的手沒勁了,忽聽見有人喊,“是個小少爺,撐住啊奶奶,撐住,頭已經出來了,再使把勁。吸氣,吸氣……對,出,出氣。”
院子裏小厮知道闖了大禍,但空着手回去跑不掉一頓打,只得硬着頭皮轉來轉去等,再讨嫌也得讨到鑰匙,否則少爺那邊……
正心急如焚,屋內一聲嬰兒啼哭,小厮張大嘴,旋即眉開眼笑,一拍手,“孩子下來了……下來了……我進去讨彩頭。”
小厮深深吸一口氣,上門去前刻,胳膊被人抓了住。
“你個男的,進去幹嘛?”沈柳德難得疾言厲色,吓得那小厮連忙“小的小的”半天說不出話。
“你家少爺缺多少?”
看樣子沈柳德要掏銀子,小厮連忙點頭哈腰谄笑道,“沈大爺看着給點便是,少爺在千金坊欠的都是無底洞,不過今兒實在逼得狠了。若拿不出五十兩,就說要把少爺另一只手砍了去。”
那李珺原是個不省事的東西,兩年前也是在千金坊,把左手輸了出去。要不是受着朝廷恩蔭,李家也沒錢給他納妾。原早先沈柳德同李珺也算一道胡混過,可都道娶了媳婦,少年郎總要斂斂性子。
李珺偏沒收斂。
反倒變本加厲起來。
“五十兩這麽多?!”沈柳德平日出門,身上揣銀子不過十兩,錢都在媳婦陸瑜芳那兒收着,原陸家出賬房先生,到陸瑜芳的爹,是給一個知縣家中打點錢財的。陸瑜芳嫁過來,長房媳婦,漸漸也便打點沈家那點小生意。
沈柳德把錢給媳婦收着,也免得自己成日胡混,家裏那麽多張嘴吃飯,逢年過節要講場面,上頭還有個八十歲高壽的祖母,說不得那天撒手歸西,又是一筆雪花銀。
“你等着。”沈柳德一咬牙,總要把這關對付過去。
等他轉回來,小厮卻已不在院子裏了。沈柳德正奇怪,穩婆滿身血氣地自裏頭出來。
“三妹怎樣了?”沈柳德迎上去問。
穩婆滿面尴尬,“命是保住了……不過沈大爺,別怪婆子說話直,這姑爺也不來瞧一眼……母子兩個折騰快十個時辰了,叫個人過來便拿嫁妝。要不是三姐性子好,這鐵打的人也吃不住。”
沈寒香在這座小縣裏小有名聲,當年還在閨中,就都傳脾性好,她爹垮了之後,都是三姐照料的。久病床前無孝子,沈家的老爺半身不遂近十年,吃喝拉撒俱在床上。聽說是監工的時候從塔上摔下來的,把沈家那點底子都吃盡了。
最後老爺子想開了,在個除夕的晚上,趁着伺候的人出去守歲放炮,打爛藥碗就着瓷片切了腕子。
第二年沈寒香出嫁,李家也幫襯了不少給沈家。沈柳德治完喪,想着總不能叫這個小妹過去淨吃苦,把祖母用不着的兩副頭面讓她帶着,又着意添了些首飾,一小箱子銀,約摸八十兩。
沈柳德定定神,穩婆年紀已大,見過不少生離死別。沈柳德連連點頭稱是,又道,“在外頭辦差,一時回不來,銀錢沒帶夠也是有的。”
沈柳德摸到袖中錢袋子,又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穩婆搖搖頭,“是個小少爺。”卻重重嘆了口氣。
“丁媽有話就說。”
穩婆老眼昏花地看他一眼,“長兄如父,給沈大爺說一說也無妨。”
沈柳德點頭。
“三姐嫁的是表親?她夫君算是她什麽輩分上的?”
“是她表哥,三姐的親娘還在時定下的。”沈柳德一頭霧水。
“給人接生一輩子,嫁給表哥的也不少……三姐這也不是頭一樁。”穩婆似十分難以啓齒。
沈柳德一頓足,“丁媽,不給我說,合着還能同誰說?”
“這……”穩婆紅通通的臉皺了起來,嘴巴癟了又癟,“你先別給三姐說,也別解開包好的小被子。那孩子……”穩婆搖搖頭,摸了摸自己的膀子。
沈柳德蹙眉,滿面疑惑。
穩婆咬牙道,“兩條手臂都沒長出來。”
錢袋子掉在地上一聲悶響,沈柳德腦內一空,嘴微張,什麽聲都沒發出來,心頭卻不住說作孽。
深紅底子撒白花的幔子掀開,沈柳德站在內間外面,輕喊道,“三妹?”
裏頭一聲虛弱的答應。
沈柳德稍安下心,進屋看見一早支起的小木床裏,躺着個安詳睡着的小東西,臉皺巴巴的有點黑,像只猴子。
“起名了嗎?”沈柳德問。
“等他爹起。”沈寒香十分疲憊,本打算睡下的,此刻強撐着精神同沈柳德說話。
沈柳德将孩子抱起,手勢頗熟練,本也是三個孩子的爹了。小孩睡得正熟,沒有醒來,沈柳德輕輕嘆口氣,把孩子放回去。
“李珺的小厮來過了?”
沈寒香閉着眼睛,眼睑顫動了下,嘴唇毫無血色,她說,“來過了。”
“家裏有事?”沈柳德又問。
沈寒香腦袋搖了搖,“沒什麽事,又是叫我回去的。現這個樣子,也回不去,等過些日子再走。哥哥定不會嫌我的,就是叨擾嫂子了。”沈寒香心裏清楚,誰對她好,誰嫌棄她。生完孩子就給夫君拿開嫁妝匣子鑰匙的事,也不想說出來惹沈柳德鬧心。
“你嫂子敢說什麽閑話,別成天瞎想。先睡會兒,哥在這兒耽誤你休息。你嫂子帶孩子有經驗,這孩子要不哥抱去讓她看着……”沈柳德念叨着,俯身去抱孩子。
“哥哥昏了頭了,剛出生的孩子,怎麽能吹風呢?放着吧,要是醒了哭,得找奶吃。”
沈柳德尋思着再說點什麽,沈寒香已閉上眼睛,院子裏腳步紛亂,伺候沈寒香的仆婦走動。他也不好再呆在這兒。
只琢磨着等沈寒香什麽時候睡熟了,要不晚上來抱孩子,可抱走又往哪兒抱去。
沈柳德想着事,沒提防出門把丫鬟撞得哎喲一聲。
是夜,沈寒香醒來,嗓子又啞又疼。天已全黑了,屋內點着一支蠟燭,院裏落雪聲很響,聽上去像是也已很深。
她啞着嗓子叫了兩聲,外頭也沒動靜,想是丫鬟睡得死了。
她坐起身,趿着鞋,肩上搭着厚襖子,深黑的抹額映得一張臉格外蒼白。
沈寒香摸着床邊架子,走到小木床邊。
嬰兒睡得很熟,小臉略圓,嘴唇沒全閉上,睫毛卷翹,看着令人想到無垢的雪花。
她摸了摸小孩光溜溜的臉,覺着身上冷,縮了縮脖子。
門外忽傳來沉沉的腳步聲,沈寒香爬上床,心說,省得要是被仆婦啰嗦。肩膀剛縮進被窩,就聽見門開。
沈寒香閉着眼。
屋內出奇的靜,連嘆氣聲都清晰可聞。她只是好奇,眼睜開一條縫,見小木床前站着兩個人。她的哥哥嫂嫂。
陸瑜芳來回摸着胳膊,頗不耐煩道,“趕緊的,抱出去沉了便是,這東西留着糟心誰呢,趁沒人知道……就說早夭了,沒人會懷疑。”
沈柳德點頭,嬰孩軟趴趴的身子趴在他肩頭,他很安靜,被抱起時連半句哭聲都沒。
結果沈大爺夫婦一轉身,便見沈寒香坐在床上,那臉色猶如死人一般。有點問題的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睜着。
“哎喲,這是要吓死誰!”陸瑜芳一聲清喝,不住拍撫心口。
“小妹……”沈柳德神情閃爍,忽想起白日說過的話,便道,“你身子不便,讓你嫂子幫着照看。這不是白天說好的,奶媽都找好了,不用擔心……”
“給我。”沈寒香極少說話如此剛硬,倒教陸瑜芳吓了一跳,登時甩起帕子來戳沈柳德的左腮。
“給她給她,這麽個破爛玩意兒,就她還當塊寶呢,好心當成驢肝肺,嫁到你們家,真是什麽破事兒都趕上了!”陸瑜芳尚喋喋不休。
沈柳德眉心緊蹙,沈寒香已下了床,将孩子抱過來。
大抵是沈寒香太過面無人色,沈柳德不由自主松手由得她把孩子抱去。
“嗚嗚哇——”
沈寒香似松了口氣,朝尴尬站着的她哥說,“孩子大概想吃奶了,哥哥嫂嫂回去歇着吧。”她平素是個很客套的人,這時也不太想說話,神情恹恹。
“趕你走呢!”陸瑜芳一個白眼,扭腰出門去了。
沈柳德神情十分為難,他妹子已在解外衣,中衣帶子都扯開了。沈柳德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道,“小妹,這孩子是李家人。總不能一直留在沈家。”
沈寒香動作停了,按着眉心,不甚熟練地拍撫那孩子。
“不是一直,就呆出月。”
沈柳德一咬牙,決然道,“出月也不行,要麽孩子給你嫂子照看,要麽現在就回李家去!”
這一聲極響,沈柳德像是被自己的聲音吓得一縮脖子,重放緩聲道,“妹子……聽哥的……這孩子,給你嫂嫂看着,比你自己照顧好。”
話沒說完,沈寒香已把孩子放在床上,自整理起衣衫,穿好棉襖,頸上圈起圍脖,披頭散發還裹着抹額,就要出去。
沈柳德心口急劇起伏,走到她跟前,狠心一把奪過被被子裹得緊緊的嬰兒。
“這孩子要不得!”
沈寒香膝一軟,歪坐在地,“我這就回去,我們娘兒倆不會再回來煩哥哥。”
“……”沈柳德咬得腮幫發酸,解去被子上的帶子,額頭冷汗涔涔,也不看地上的沈寒香,只是不讓她靠近。
“你幹什麽……”沈寒香撲過去搶孩子,被沈柳德一巴掌揮開,再撲上去時不禁一愣。
外間陸瑜芳冷得直跺腳,聽見屋裏一聲驚天動地的哭音,這才懶洋洋又走回門裏去,吆喝道,“怎不說是咱們害你了。妹子你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難不成長嫂還會害你?聽嫂嫂的,這麽個孩子,傳出去是笑話,養大了是累贅。當年爹拖了那麽長日子不也受不了……你就聽嫂嫂一句勸,這麽年輕,又不是不能生了。也別擔心水雙,自家妹子我清楚得很,總得讓正妻出個孩子,嫂子也不妨為了你下這個臉子去給她說……”
話沒說完,陸瑜芳被撞了個趔趄,登時就要發作。
沈柳德猛沖出來,陸瑜芳一把把他逮了個正着,眼兒一鼓,兇神惡煞道,“怎麽?她親親的夫君都沒着急,輪得到你操什麽心,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生孩子本就不成體面。這笑話幫你們擔了,還想怎麽着?”
“別說了!爹的事也拿出來說……”沈柳德嗫嚅着。
“怎麽就不能說了!本就是這碼事,現不一巴掌打醒她,以後有她後悔的!”
不提防沈柳德一巴掌拐過去,不輕不重,卻“啪”一聲。
陸瑜芳一聲尖叫。
整個沈家院子都被鬧醒了,一時間燈燭都亮起來,只聽陸瑜芳好大一聲——
“我是遭了什麽罪,到你沈家來挨你的巴掌,屎盆子扣得一頭都是,還不讓人說了!沈柳德,今兒你要是出去追,咱們夫妻情分就到這兒,和離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家産我也一毛錢不分你沈柳德的,只這間祖宅……唔……嗯嗯……”
沈柳德猛捂住陸瑜芳的嘴,将她扛在肩頭,黑着張臉回自己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