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馮氏

傍晚馬氏把沈寒香叫起來梳洗,牽着出門上堂子裏吃飯,外頭天已全黑了。

沈寒香衣服沒換,圓臉睡得紅通通的,煞是可愛。馬氏把她抱着,她便軟噠噠趴在親娘肩頭,渾然一派沒睡醒的模樣。

上飯桌時候,馬氏出去與人說話,二十人圍坐的大圓桌子,小孩與女眷坐一起吃。沈平慶娶了四個姨太太,正妻徐氏手套着個青狐手抄站着,管家娘子諾諾與她說話。

徐氏目光片刻不離自己兒子,沈柳德這時候正自在丫鬟圈子裏打轉,扯散個小丫鬟的頭發,那丫鬟要哭不哭的。

沈寒香自自己椅上滑下去,一晃一晃地朝沈柳德去了。

徐氏蹙起眉。

見得只到沈柳德胸口的沈寒香過去拉了拉沈柳德的手,沈柳德低頭,掌心多出一塊松子糖。沈柳德本不愛吃糖,眼底卻似被沈寒香溜圓的臉蛋吸引了住。

“誰看着三姐兒的,怎沒個人了?”沈柳德張望片刻,沒見下人跟着沈寒香,一時有點不高興。

沈柳德眉目同沈平慶有七八分相似,俱是寬額高鼻,年紀雖小,肅着臉也帶三分威嚴。

“馬姨娘親自照看着的,哥兒怎不過來玩。”說話那人才十八歲,是沈平慶前次帶回來的姨奶奶馮氏,紫紅的一身十分打眼,衣上蛱蝶穿花。

沈柳德蹙眉,“小姨娘有啥好玩的嗎?”

“哥兒過來不就知道了?”那馮氏生就一雙風情萬種的桃花眼,看一眼就叫男人渾身都酥了。

偏沈柳德年紀輕,不買賬,牽着沈寒香要去找馬姨娘。

沈寒香口裏塞着糖,說話含糊,晃了晃沈柳德的手,“大哥,想噓噓。”

沈柳德一愣,臉孔有點發紅,硬是板着臉,“這就帶三姐兒去。”他四下張望,想找個下人來把麻煩孩子帶走。

沈寒香卻緊緊抓住他的手,把沈柳德都抓得痛了。

Advertisement

“幹啥呢……松手……疼疼疼。”

沈寒香嘴一瞥,像要哭。

沈柳德一把捂住她的嘴,慌忙在她耳邊低聲說,“別哭,別哭。”他爹很是疼這個小女兒,要是這兒哭了,被老子看到,屁股蛋子要打開花。沈柳德又是犯難又是懊惱,腦門兒被驢踢了才帶個半大孩子出來晃。

一大一小兩個走出堂子,沈柳德帶沈寒香去噓噓。

噓完沈寒香便不抓着沈柳德,自己朝後院裏跑了,小身子一搖一擺的。沈柳德現已頭疼得死,只得追在後面,聲音不高不低地喊,“幺妹要去哪兒?前頭待會兒要開飯了,別亂跑。爹知道了要揍人的!”

樹影搖曳,沈寒香矯捷地鑽過樹桠去,沈柳德鑽不過去,只得又繞過去。

樹後是沈家養魚的大池子,只見沈寒香脫了鞋,兩只雪白腳丫子踩在一條長石頭上,那石頭到沈柳德膝下,沈寒香在上頭光腳走。

沈柳德吓得魂飛魄散,忙喊,“下來!仔細跌倒池子裏去。”

沈寒香把鞋放在一邊,坐下來,朝沈柳德招手,一點酒窩在頰上,讓人想戳。

“大哥來。”

沈柳德探頭探腦,四下正是無人,沈寒香兩條腿晃來晃去,他倒是也想爬到石頭上去。

“就待一會兒,我上來你就下來。”沈柳德壓低聲警告。

沈寒香不怕他,反倒笑起來。

沈柳德手腳利索,爬上去擰着沈寒香兩邊腮幫狠狠道,“笑!有什麽好笑的!待會兒爹揍我,又不揍你。就知道跟着你出來沒好事。”

沈寒香歪着頭看他,學着沈柳德的動作,也伸手去掐他的腮肉。

……

兄妹兩個,一個賽一個狠地掐着對方的腮幫子不撒手。

沈寒香鼻子一吸。

沈柳德忙忙放手,大聲道,“哥的糖都給你吃了!不許哭!”

沈寒香撇嘴。

“別找麻煩,不然揍你。”沈柳德晃了晃拳頭,滿意地看沈寒香後縮了縮,又覺有點不好意思,去牽她的手。

沈寒香由得他牽着,轉頭盯着池面,忽道,“哥。”

沈柳德心不在焉嗯了聲。

“咱們去吃飯罷。”沈寒香說。

“哎。”先時沒爬上來想上來,上來也沒啥好玩的。沈柳德自取笑着先下去,給沈寒香穿鞋子。那是一雙冷冰冰的小腳,握在手心裏小巧玲珑的。

沈柳德愣了愣,給她套上襪子系好,又塞進鞋子裏,戳了戳她的鼻子,“大姑娘家別把腳給男人看,看了爹媽就要把你嫁出去。”

穿好鞋,沈寒香兩手環着沈柳德的脖子,讓他把自己抱下去,才點頭低聲說,“大哥最疼三姐兒,我知道。”

沈柳德哭笑不得,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多管閑事,小孩俱是讨債鬼,他娘總這麽說他。

吃過飯已是亥時,下人們收拾了堂屋,這就要圍着火盆兒守夜。炭火燒得通紅,熱氣撲面,馬氏抱着沈寒香。

“看誰呢?”徐氏拿帕子沾了沾兒子滿是汗水的額頭。

沈柳德收回目光,諾諾道,“沒。”

沈柳德有點怕他娘,至于為什麽,也說不上來,只覺得他娘不太疼他。至少打小他就是讓奶娘抱大的,像沈寒香那樣,成日黏在馬氏懷裏,他是從未體味過。沈柳德小時,馬氏也常抱他,一雙白得如同敷粉的手,此刻在沈柳德腦海中鑽了出來,一忽兒又想到沈寒香蒼白的腳,還不及他巴掌大。

“你爹問話,哥兒在走什麽神?”彩杏在旁扯了扯沈柳德的袖子。

他這才回過神,沈平慶嚴肅的嘴角壓抑着一絲不滿,眼角笑紋淺了三分。

一時間沈柳德滿背冷汗,只覺裏衣都濕了。

沈平慶道,“夫子說過完節什麽時候上學堂去?”

沈柳德不敢看他老子的臉,小聲回,“正月二十才上學。”

沈平慶本要問幾句功課。

這時候馮氏過來,手頭捧着個小瓷盅,鑲金邊兩只白鶴栩栩如生,馮氏笑在沈平慶與徐氏之間坐下了,嗔道,“大過年的,老爺沒得問哥兒功課作甚,哥兒這麽大了,心思不在功課上也應當。”

沈平慶接過來一揭蓋子,甜香溢出。

這便有人問是什麽,馮氏回說是玫瑰做的汁子調出來的,又朝徐氏問,“大姐可給哥兒瞧好人家了,若沒得,我這兒有幾門親……”

話未完,彩杏從旁便道,“奶奶吃藥的時辰到了,先吃過藥再過來陪着。”

沈平慶一點頭,“夫人的藥要緊,趁熱喝了,想睡不過來也成。”

徐氏虛應了。

馮氏索性朝旁挪了挪,坐了徐氏的位子,嘴裏不停嗑瓜子,一屋子人說閑話的說閑話,等着待會兒去院子裏看煙火。

馬氏給沈寒香喂了點米湯,把空碗遞出去,手帕沾了沾她的嘴角。

沈寒香揉揉肚子,忽朝馬氏道,“娘,要噓噓。”

馬氏這便起身。

沈寒香拉她袖子,又說,“娘坐,自己去。”

馬氏不放心,叫個丫頭跟着她,沈寒香便自己走,也不讓丫鬟牽。繞過堂屋,要去一個小隔間裏等,下人拎恭桶來。

“姐兒在這兒等,奴婢很快就來,千萬別瞎跑。”

“知道了!”沈寒香眼珠到處看,似對小間好奇得很。沈家的方便之所富麗堂皇,走馬燈在頭頂緩緩轉,丫鬟見沈寒香一直盯那燈看,便放心出去。

不片刻,丫鬟引人過來,桶子裏水面上浮着層棗兒。

“姐兒,人呢?”

屋內一個人都沒有,唯獨燈影孤單投在地上。

沈寒香跑得飛快,到魚塘邊方停下,大口喘息,口耳鼻俱灌滿冷風,腦仁心疼得厲害。她身子小,撥開樹枝,閉起有毛病的左眼,右眼望見不遠處彩杏在等什麽人。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她都還記得。

七歲這年除夕,沈家發生了兩件大事,先死了個姨娘,屍體是從後院的養魚的池子裏撈出來的,到正月初五才發現,身體已泡得稀爛。仵作推出是在除夕守歲那會兒死的,而那天晚上,沈寒香因為鬧肚子,馬氏提早帶着她離席。

這話沈平慶出門前本誰也沒拿出來說,然而三月間,沈平慶去南邊辦貨,府裏一度傳得沸沸揚揚。

之後馬氏呆在院中足不出戶,沈寒香那會兒也不懂事,只成日纏着馬氏陪自己說話。她雖十分怕生,但很黏馬氏,小孩本是話最多的時候,只得馬氏一個人在屋裏,便成天朝着馬氏叽叽呱呱。

說話聲隐約傳來。

“馮姨娘來啦。”彩杏欠了欠身。

“什麽事兒啊,都快放煙火了,叫我出來。老爺還等着我伺候,這一大家子老女人,我稍微出來一會兒,老爺是會發現的。”稍響亮兼柔媚的個聲音,是馮氏。

“夫人叫奴婢來和姨娘說個事兒。”

“什麽事?”馮氏不耐煩地翻來覆去看自己的手,年輕柔潤的手沒有一絲歲月痕跡。

“讓姨娘別忘記原只是徐家一個家生子。”

“彩杏,你比我還年長兩歲罷。”馮氏忽轉了話鋒。

彩杏低頭,沒吭聲。

“徐家的家生子怎麽了,既使手段換了戶籍紙,便是查起來,我也是正經人家出來的,将來要生了兒子,難不成還是徐家的家生子?”馮氏食指戳了戳彩杏心口,“倒是你,巴心巴肺這麽些年,夫人給你什麽好處了?”

彩杏仍未說話。

“那會兒說要把你嫁個好人家,都是哄着你吶。”馮氏轉了個身,沈寒香立刻後挪,朝旁移開些。

馮氏捋着手帕子,笑笑,“不就是提了嘴要給德哥兒說個媳婦麽,本來我說的夫人就瞧不上,大過年,還不讓人說話了?”

彩杏這才朝馮氏走近一步,二人口耳相接,說的話沈寒香卻聽不清了,只見馮氏即刻變了臉色,伸手去掐彩杏的脖子。

沈寒香朝後一躲,四下看了看,這處本就少人來,這會兒又要放煙火,更是無人會來。

正猶豫間,外頭一聲水響,沈寒香心頭一凜,趴回原處去看。

彩杏忙将手上緊拽着的手指扒開,一腳猛踹,水聲不斷,漸消停下來。彩杏将袖子扯下來遮住手腕,掃視一圈,便自快步離去。

沈寒香雙膝發軟,自藏身處出來,跌跌撞撞跑到池邊。馮氏沉在池子裏,水面上零星幾點光,略能看見她繞頂的綠雲。

沈寒香一只腳伸進水中,又趕忙縮回來,眼角餘光瞥到旁側栽種的竹子。然而真跑去拔,卻又扯不動了。她竟忘記了這身子只有七歲,力氣小,又不會浮水。

此時傳來沈柳德的聲音——

“幺妹,點煙火了,爹叫你回去。在不在那兒?”

沈寒香一愣,手裏的竹子彈回去。

“瞧見你了!站着別動。”沈柳德一聲喝。

“哥……”沈寒香帶着哭腔。

“怎麽了?”沈柳德提着盞紙燈籠,蒼白的光照着沈寒香驚慌的臉。

“池子……池子裏頭……有個人!”

沈柳德雙目圓睜,大步跨進樹叢中,不一會兒,提着根木棍走出來,燈籠遞給沈寒香,他臉色發白,手直抖,強作鎮定道,“不會有事的,過來點兒,幫哥照着亮。”

沈寒香嘴唇動了動,跟在沈柳德身後,忍不住道,“她都沒動靜了……木棍怕不成……”

沈柳德顯也瞧見了,當機立斷抛去木棍,把襖子一脫,縱身躍入水中。

煙火在天空炸開,映照出馮氏死白的臉,沈柳德會水,馮氏身量小,借着浮力推了上來,沈寒香抓着她的手給拉上來的。

這會兒沈柳德說話聲打顫,一邊穿棉襖,濕衣也沒脫,“哥去叫大夫。”

剛走沒兩步,沈柳德複又回來,問她,“你怕不怕?”

沈寒香死拽着沈柳德一只手不吭聲。

煙火照出小半片沉寂的夜空,沈柳德眼珠被照亮,他想了想,把沈寒香拽起身,“咱們一塊兒去,你去叫爹,我去叫大夫。”

二人這就朝外走,一路走,沈寒香怯聲問她哥,“爹會發火嗎?要是爹問我為什麽來池子邊,我要怎麽說?”

“不會,爹寵你。剛叫人出來找你回去打算抱你點炮的,結果你不在,我才出來找你。你怎麽又跑池子邊來了?”沈柳德住了腳,呵出一口白氣,猶自氣喘。

“過來看魚……”沈寒香低垂着頭,看不清表情,像在愧疚。

沈柳德哭笑不得,這麽黑的晚上看什麽魚,只也沒多想,這麽說按着沈平慶的性子,怕要讨一頓打,便說,“就說等不及想出來找地方解手的,哥去找大夫,你趕緊去叫人。先找幾個人過去,爹那邊慢慢地說。”

沈寒香認真點頭。

沈柳德複又捏了兩把她的手,笑揉她的頭,“姐兒不怕,給。”沈柳德從襖子裏襯袋子裏摸出來塊糖,被他裏衣粘得都快化了,喂進沈寒香嘴裏。

“等糖吃完了,就跑到爹那兒了,不怕。小姨娘年紀輕,不會有什麽事的。”沈柳德安慰地親了親幺妹額頭,轉身大步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求評麽麽噠,相信我這文會很爽的!【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