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珺

小女兒魂不守舍跑到跟前報信,恰沈府剛放過煙火,女眷和丫頭仆婦都在院子裏,登時亂了方寸。

沈平慶聽沈寒香說完,讓個婆子抱着沈寒香,叫馬氏帶幺女先回院子裏去。

一幫子人擁着沈平慶去魚池邊上了。

“娘,爹來了麽?”沈寒香縮在自己床上,腦袋自被中探出些,兩個手抓着被面。

馬氏将窗戶推開些,朝外看了眼,嘆息一聲,“沒呢。大概不會來了,先睡罷。”

沈寒香沒安靜多一會兒,又問,“爹來了麽?”

桌上茶都涼了,馬氏起身,解去襖子鑽進被窩裏,攬着小女兒,似有話要說,眉心卻躊躇地緊蹙。

沈寒香抓着馬氏的頭發,縮在馬氏懷裏,等了一會兒忽道,“娘把燈吹了罷,吹了好睡。”

不片刻,黑暗裏沈寒香把頭擱在馬氏胸脯上,小聲說,“我可以摸一摸小弟嗎?”

馬氏近來少陪沈寒香睡,前幾日說怕過了病氣,她現是有身子的人,頭三月正是不穩,這樣偎着,馬氏心裏頭一軟,遂道,“鬼靈精,你就知道是弟弟了?摸罷,小心些。”

沈寒香的手貼在馬氏柔軟的肚皮上,摸不出什麽,只是心底裏異常柔軟,似乎又記起從前那孩子在自己肚皮裏的時光,總想着什麽時候孩子出來便好了,但到得生之最後一刻,又覺得要是那孩子能一輩子躲在她肚子裏就好。

“今晚上,你不是出去如廁,怎跑到池邊去了?”馬氏摸着沈寒香的手,輕道。

沈寒香一動不動,起初馬氏以為她睡熟了,正要把她放平,才聽女兒委屈的聲音說——

“憋不住了。”

馬氏一愣,想是等得久了,沈寒香憋不住要小解,于是去池子邊找地方方便了。之後按着沈寒香給沈平慶說的,她在池子邊看見張手帕,沈柳德去尋她,燈籠照過去,二人一起發現了水裏有個人。沈柳德把人救起來,看見是馮氏。

這一晚發生的事足叫沈府上下都睡不着,加之是過年,初一府上早請了一大幫子親戚過來吃糖,沈家現人手緊巴巴的,還不知正月裏這段日子會怎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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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氏素來心事重,又不大說話,沈平慶原是喜歡她這淡靜的日子,給她安的個小院也在府裏僻靜之處。

“娘,爹一會兒真不來了嗎?”沈寒香身子有點哆嗦。

馬氏這才回神,怕是沈寒香吓着了,想等她爹來了說說話。馬氏一想,遂出門去叫個使喚丫頭去沈平慶那邊看看。進裏屋來被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蹙眉道,“怎麽下床來了,快躺着。”

沈寒香抱着馬氏的脖子,賴着馬氏只得又回床上陪她睡着,幽幽的話聲忽道,“我在池子邊看着大娘身邊的人了,忙忙慌的……”

“剛在你爹跟前怎麽不說?”馬氏大驚,趕緊定了定神,“是哪個人?看清楚了嗎?”

沈寒香在馬氏懷裏點頭,“嗯,是彩杏。”

馬氏微張着口,深吸兩口氣,抓住沈寒香的胳膊,又道,“這話不能出去亂說,你眼睛又不好使,左眼不一直看不清的麽?”

沈寒香輕輕點頭。

“除了娘,誰都不能說,知道嗎?”馬氏又緊叮囑了聲。

沈寒香默不作聲。

馬氏一想,沈寒香有只眼是壞的,多半是看錯了的。

“娘捏得我疼……”沈寒香扒了扒她娘的手。

馬氏這才松手,把她抱在懷裏,想了想又問,“哥兒看見彩杏了嗎?”

“大哥來得晚,想該沒看見。”沈寒香說。

“那更說不得了,待會兒你爹要是過來,就按之前說的,這事往後也不許提。”馬氏抓着女兒一番叮囑,又再三說了不讓說,才放她去睡。

半夜裏沈寒香睡得迷糊,聽見她爹和娘好像在說話,但實在起不來,拗不過睡意沒起來。

第二天天一亮,沈府裏就來了撥官差,給她穿好襖子,梳頭,吃早。馬氏牽着沈寒香,帶着去西廂一間屋裏頭問話。

到門口,揣着手不住呵氣,一條腿在樹根上踩來踩去的沈柳德猛放手快步走了來。

“馬姨娘。”他叫了聲,年輕的眉頭皺着,過來摸沈寒香的頭。

“幺妹昨天吓慘了罷。”話還是問的馬氏。

二人說了幾句,沈寒香一直盯着屋門看,牽住沈柳德的袖子,問,“現誰在問話了?”

“爹在裏頭,衙門捕頭來得早,快問完了。”

辰時還沒過,馬氏松了口氣,蹲下身給沈寒香整理衣裳,一面叮囑,“記得什麽就說什麽,不記得的就說不記得,別瞎翻話,知道嗎?”

沈柳德現才反應過來,方才沈寒香一見面問他那個語氣,倒不似是個小娃。大概昨晚上真吓壞了。

“嗯。”沈寒香點頭。

房門開,沈平慶出來,把沈寒香抱到椅子上坐好,才摸摸她的頭,不經意嘆了口氣,搖頭走出去與馬氏說話。

衙門只來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格外小,看着跟沈柳德差不多,十四五的樣兒。也沒穿衙門口子裏的衣裳,最近一次見到捕快,是在李珺被人砍了手那時。這起子捕快,只要家裏人不鬧不去瞎攔官老爺轎子,結案比殺人頭點地都快。

“沈寒香?”問她名字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像是三個人裏的頭。

那十四五的就不停盯着男人看。

“別害怕,說說昨晚上你都看見了什麽?”見沈寒香緊抿嘴巴不說話,要哭要哭的樣,捕頭示意少年也坐在桌子邊上。

“這是我徒弟,我是知縣衙門的牛捕頭,這是我帶的徒弟,叫陳川。”牛捕頭一努嘴,說,“陳川,昨兒下午巡街買了啥,拿出來。”

“……”陳川苦着個臉,半天才摸出顆珠子來。

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就是個發亮的彈子。

見沈寒香一個勁盯着看,牛捕頭滿意地翹起嘴角,拿過彈子放在她眼前。

“川哥給你的,拿着玩兒。”

收了東西,沈寒香似放下了防備,牛捕頭問什麽,便乖乖答什麽,只有些地方記不清了。

陳川拿個本子在那兒寫什麽,沈寒香總好奇地看他。

不片刻,話問完了,陳川聽他師傅的,過去把沈寒香從椅子上抱下來。陳川察覺到她在自己腰帶上扯什麽,忙把她放地上。

沈寒香一落地就從剛打開的門邊跑出去,陳川摸出腰上挂的袋子,剛拿來哄沈寒香的珠子好端端在他袋子裏。

“看什麽呢!”牛捕頭粗聲一吼。

陳川忙系好袋子,搖頭道,“沒什麽,師傅怎麽看?”

牛捕頭出門,恹恹打了個哈欠,“多半是為情自殺。”一轉臉看沈平慶走了來,牛捕頭收起倦意,拱手上前去。

巳時一過,賓客紛紛臨門。

沈柳德帶着沈寒香在院裏爬假山,平時是不帶她的,他娘讓他回完話趕緊過去,結果看見沈寒香茫茫然出來,幹脆帶着她在園子裏耍。還把使喚的丫頭婆子都支了開,兩個人身量不大的人,鑽在假山一個洞裏。

“哥,這兒黑。”沈寒香有點害怕。

“再待一會兒。”沈柳德腳踏幾塊突出的石頭,從上方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朝外窺看,“面粉呢?”

沈寒香把手裏個不大的袋子給沈柳德,沈柳德嘿嘿兩聲,爬上去,身子一讓,光透進洞裏。

“上來。”他伸手抓住沈寒香,“看見兩邊石頭沒有,踩着上來。哥拖着你,出來就好了。”

沈寒香渾然不知道沈柳德想做什麽,小時候沈柳德這麽皮她也是頭次知道,只知道沈柳德約摸要捉弄什麽人。

這座假山是進了沈家園子之後去聽戲的必經之路,府上今天是安排了戲班子的。

馮氏的死只在沈府掀起一層薄薄的漣漪,當年也是這般,人沒了兩天才有人發覺,找着也頗費了一番功夫。

“咱們要做什麽?”沈寒香小心蹲在沈柳德後面。

他探頭探腦朝外看,扒着塊石頭,半邊身子在外面。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沈柳德抓出一把面粉,又把沈寒香的手抓着,按在面粉裏。

“待會兒,哥說放。你就松手。”沈柳德吩咐完,看了看沈寒香捏起來小籠包子樣的拳頭,嘀咕道,“你手太小了。那只手。”

沈家兄妹兩個,就在假山上一人坐一邊,等人來。

“來了來了。”

昏昏欲睡的沈寒香一醒神,沈柳德已松了手,得意地笑,“哈哈哈,正好落單,讓我抓住了。”

沈寒香朝外一看,登時吓得屁滾尿流。

“……”面粉洋洋灑灑落下去。

底下傳來個少年勃然大怒的怒號——

“你大爺的!沈柳德!給少爺滾下來!暗算我……”

沈寒香快哭了,忙不疊要爬下去,沒給沈柳德打招呼,只想着快點跑,底下路過的不是別人,正是往日有仇今日有怨的知縣家的獨苗李珺。

“幺妹,過來。”沈柳德聽着李珺跑進洞,打算跳下去騎在他脖子上,總歸居高臨下,有便宜白不占豈不是傻子。

不料轉頭吓了個魂飛魄散,大吼一聲,“幺妹,回來……”

底下李珺聽見得意洋洋的沈柳德忽慘叫了聲,又聽見外面一聲悶響,眉一蹙,退出去。

本摔到腳的沈寒香,現覺得像摔了頭,看一眼李珺,立刻死了般閉眼,渾身克制不住發抖。

沈柳德自知闖了大禍,一骨碌鑽過洞子跳下去。

“怎麽樣了?怎麽會掉下來呢……”沈柳德一過去,沈寒香立刻掙着從李珺懷裏趴到沈柳德臂彎上,張開眼,避着李珺。

“能站起來嗎?”見沈寒香睜眼,沈柳德也略放下心,想是興許沒多嚴重。

“腳崴了。”沈寒香竟也沒哭。

還好沒哭,不然可難遮過去。

“珺子,你蹲下。”

李珺下巴一揚,“憑什麽……”

“求你了小爺爺。”沈柳德立時能屈能伸,把李珺按着讓他趴着。

沈寒香來不及抗争,就被沈柳德按上李珺的背,兩個人竟一搭一唱地要把沈寒香帶出府去找大夫。

沈寒香忙道,“娘找不見我,要給爹說的!”

“……”沈柳德滿頭是汗,“那怎麽辦?”

李珺猛轉了個方向,過了條矮橋,忽站住問沈柳德,“哪塊不常有人去?”

沈柳德指了個地方,是間偏院,讓沈寒香坐着,李珺才拍拍手,胸前臉上還粘着面粉,不過這麽着沈寒香稍覺得沒那麽怕了。

現如今的李珺才十三歲,也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比沈柳德生得還秀氣。沈寒香避着他的目光,好在李珺也沒多瞧她,說去找個兄弟來給沈寒香接骨。

沈柳德一把拉住他,“什麽兄弟,成嗎?得瞞着我爹。”沈柳德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總覺得家法已揍了他一頓。

“放心,堂哥,比你才大兩歲,在醫館當學徒的。”

沈柳德這才放下心,等李珺出去,又給沈寒香一遍一遍說,“莫怕,李珺認識的人多,應該沒多大事。”

沈寒香的傷腳已腫了起來,把襪子撐得老高。

沈柳德在她旁坐了,一摸床板一手灰,打兩個噴嚏,揉着鼻子不滿道,“底下人太撿懶,你看那兒。”

蛛網糾結在屋頂上,沈寒香倒不很怕。

“回頭這話不給爹說啊。”沈柳德神色慌張,抓沈寒香的手緊了緊。

沈寒香說,“不說。”

“馬姨娘可以說。”要誰也不說就沒人給沈寒香上藥,帶着她摔着了,沈柳德本也有點慌神。

“大哥別擔心,我自己不小心跑摔的。”

沈柳德認真看她一眼,點頭,“對,姐兒自己摔傷的。”

沈寒香笑了笑,“哥不怕。”

沈柳德哭笑不得,“嗯,不怕。”

“馮姨娘真的死了嗎?”

沈柳德正巴巴兒在窗戶口瞅李珺回來沒,一聽這話,嘆了口氣,“死了。”

沈寒香眼神略一動,沒說話。

“怕是失足掉進水裏的,命薄,年紀輕輕的。”沈柳德坐回床上陪着沈寒香坐,又說,“不過昨晚上我娘說,馮姨娘是紅顏禍水,死了幹淨。”

沈柳德話聲很低,沈寒香一雙眼定定看他,“什麽是禍水?”

沈柳德為難地撇嘴,“就是專門勾引男人,禍害男人的。”

見沈寒香似懂非懂的,沈柳德免不得要炫耀自己懂得多,便說,“馮姨娘身上揣着條帕子,上面繡着外頭男人的字。昨晚上你不在,沒看到爹的臉色……”沈柳德打了個哆嗦,“所以今兒千萬別去觸爹黴頭。”

沈柳德屁股又覺得痛了。

沒過多久,李珺回轉來,帶着他堂哥。沈寒香本不敢看李珺,但又忍不住想擡頭看一眼這個堂哥是誰。

一看之下,女娃還淡的眉毛疑惑地蹙起。

“就她,藥箱帶了嗎?”李珺蹲在沈寒香跟前,手碰到她的腳。

沈寒香猛拖着傷腳後挪,沒使上力,竟一腳踹在了李珺臉上。

“……沈柳德,小爺再不來你們沈家了!”李珺勃然大怒。

怪不得李珺生氣,沈寒香一腳搗在他嘴上,雖說沒弄到嘴裏去,卻也讓李珺七竅生煙。

沈柳德趕緊點頭哈腰。

倒是李珺那堂哥,給沈寒香看腳,接好骨,不住小聲哄她,“姐兒疼不疼?疼就叫一聲。”

李珺還在和沈柳德扯皮,沈寒香安安靜靜坐着,在他看着像個小瓷人似的。

“你親妹子?”李珺拿眼問沈柳德。

“姨娘的女兒。”

“哦。”李珺想了想,站在門口,壓低着聲音又問,“哪個姨娘?該不是我表妹……”

“就是馬姨娘的女兒。”

李珺轉頭又看了眼,勾過沈柳德的脖子來,按着他頭一通亂揉,“你是一天不惹點禍事出來就不成的,過完年來找我玩兒,成天悶在家裏,我老子要把我拘得發黴了。”

李珺正愛玩的年紀,從前放在祖父家,祖父年邁不怎麽管。前年來夢溪縣,知縣家裏的公子,巴結他的不少,可一個二個都看不順眼。倒是沈柳德,長得好看,濃眉大眼的,兩個一碰頭,上樹下水做個伴兒,學堂裏也只得李珺敢捉弄老師。

多沈柳德一塊兒背黑鍋,李珺自然喜歡。

沈柳德在徐氏那兒耳濡目染,也知道這是知縣的哥兒,巴結着沒錯。但少年人交游,總歸是意氣相投的多,心眼兒不能說沒有,卻抵不過七分義氣。

等着沈寒香的腳接上,沈柳德又想使喚李珺來背。

沈寒香忙說不用。

李珺笑揶揄,“你的跟屁蟲不樂意讓我背,你自己背罷。”

沈寒香趴上沈柳德的背趕忙就閉上眼,李珺的聲音直令人膽戰心驚,“把你妹送過去,待會兒陪我玩啊。我先帶堂哥過去。”

沈寒香這才松了口氣。

沈柳德自然是千恩萬謝的,得了銀子要請李珺去買東西吃茶的按下不提。沈寒香在床上直呆了五日,馬氏不要她出院子。見她精神頭好,便教她些簡單的針線功夫,沈寒香懶懶散散學着,本就會的,倒也不必太用功。

徐氏來過一回,叫腳好了就去她那兒學字。而馬氏又想找個由頭不要沈寒香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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