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香扇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李珺,因出門,特換了身簇新的衣裳,松綠色合身。手裏尚捏着條馬鞭子,一身風塵仆仆,像才剛來。

沈寒香眉心不經意一擰。朝後退半步,冷笑道:“狗鼻子靈光,我們往哪兒來,你就往哪兒來。”

李珺讪讪,不答話,将帽摘下拿在手上,笑道:“不是我爹叫過去看望老太太,我必也不去。送完東西出來,找你大哥,又說你們往忠靖侯府去了。我就想,前兒小侯爺回來,德哥定是尋他去,可也不叫我。”李珺頓了頓,調笑道:“這瞧見你,我才知怎麽個緣由,也就是你才尋得這好地方,桃花灼灼,盈滿衣袖,好情致。”

七八年間沈柳德與李珺交游不斷,知道沈寒香最不待見他,但李珺偏生這麽個性子。平日讨好他的多,他不放在心上,越是懶怠理他,他反要趕着趟子貼上來。蔔鴻與他割袍斷義前他也沒現在跑得勤。

沈寒香這麽一想,心底裏煩,便起身要走。

“好妹妹又去哪兒?”

沈寒香頭不回,腳步飛快,冷冷道:“既是塊好地方,就讓給少爺了。”

李珺這才站住,摸了摸鼻子,口中吆喝“蔔鴻”的名兒,要在院子裏尋他。沈寒香轉步回來,李珺揶揄道:“三姑娘不走了?”

“只是告訴你一聲,鳳來戲班這宅子,置辦下來也不見哪個舊時客送點銀子來花用。都說樹活一張皮,人要一張臉。你要是真心疼他,念着他舊日好處,就別老纏着他。這邊班子也算辦起來了,能幫襯就幫襯,幫襯不了也是分內。今日瞧他瘦得厲害,定是被你纏的。原也輪不到我來說你,我也不是什麽正經的主子,比不得你少爺家家的。但你成日帶着大哥朝戲園子裏跑,家裏他還有好幾個放在院子裏的,心住在外頭了,咱們家老太太回來了,準得找你的麻煩。”沈寒香心疼楓娷,李珺聽得一愣一愣,不怒反笑道:“一會兒心疼蔔鴻,一會兒心疼你大哥,倒是不來心疼我的。到底我才是你正經表哥,你大哥與妹妹也是隔着個娘的,怎麽倒外頭的男人都比表哥在你這兒吃香了?他們倆到底許了你什麽好處?”

要換個人,被李珺一疑,臉皮稍薄些的恐要哭一場。沈寒香與李珺前世作孽磨的那些年,早已把她性子磨得沒那麽怯懦。加之她瞧四下無人,左右就李珺聽見,不怕他到處去渾說。

“好兒多着。”

“什麽好?是價成日閨中陪你解悶兒還是出門來好吃好用伺候?”李珺動了動眉毛,手指不安分地摩挲,心癢癢要碰沈寒香頭上一朵珠花。

他一擡手,沈寒香便貓一樣地躲遠了,冷笑道:“總不比表哥動手動腳就是。小侯爺也在這兒,表哥還是多尊重些。四面屋子你道都是空的?外頭行事不比家中,要是讓人胡亂嚼碎唾在地上,表哥是無所謂,我還怕父親要罵人呢!”這便快步離了院子,另外尋去處。

她躲得快,李珺卻思那朵海棠紅的珠花插在她鬓上好看,回手給陸家的二妹妹買一支。

沈寒香離了李珺這邊,想去找蔔鴻他們,別讓他們三個撞上才好。李珺與蔔鴻間有理不清的爛賬,沈柳德斷斷續續也算朝沈寒香閑話起過,總之就是李珺這人,騙人又騙財。沈寒香又想起前世分娩那時,李珺還來要銀子,一時只覺今日晦氣得很。

一個分明硬朗但又聽得出是女聲的聲音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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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東西給我做什麽,我平素就不戴。”

沈柳德道:“你就拿着,我一點心意罷了,不喜歡扔了就是。”

此時她在廊下,又有一叢鳳尾竹遮着,約略看見沈柳德與那個唱武生的公蕊混在一處,沈柳德推過去,那女的就讓過來。顯是沈柳德想送她個什麽東西,東西看不清,公蕊不想要。

沈寒香嘆了口氣,要走,卻被沈柳德聽見了,叫她下去評理。

“見面送個禮,叫見面禮,有什麽不對?”沈柳德要給公蕊的也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一把扇子罷了。也虧他,春天身上帶着把扇子,天氣又不熱,顯是存心要帶出來送人的。沈寒香聞出有點香氣,想必是他屋裏自己喜歡的一把香木扇子拿出來送人。

公蕊抿唇,沒分說。剛練完一陣,此時頭上出汗,生得濃眉大眼,英氣勃勃,腮邊又帶因舞槍弄棒發出來的潮紅,比柔弱女子別有一番風情。

沈寒香劈手拿來扇子,笑道:“既沒人要,那給我算了。”

沈寒香一走,就聽沈柳德在後面頓足,朝公蕊說哪兒有她這樣的妹子雲雲。她嘴角挂笑,冷不丁出了門就撞見蔔鴻,蔔鴻神色黯然,像哭過一回。

沈寒香忙站住,二人招呼過了,蔔鴻着急辭去,她也不好留個男子,只朝他指明李珺來了,在哪個院子之類。

蔔鴻本因同孟良清敘了會舊,心生悲戚,有些自憐這幾年境遇不濟。聽李珺來了,忙躲出宅子去,另叫人伺候。他牽馬去找地方吃茶盤桓随處逛逛,怎麽都好,求着沈寒香無論如何別告訴李珺他出去了。沈寒香答應了。園子裏人都聽話但凡李珺問起,只說班主被找出去有事,這一日都不在。

李珺因讨了沒趣,記挂給陸水雙買珠花,尋到孟良清,說了會話,無非是此番回來為的什麽,又裝模作樣憂國憂民了一番,誇今上天恩雲雲。胡天胡地瞎說,孟良清一一只聽過,沒答幾句話。李珺自告辭出去。

他一出去不到半刻,蔔鴻也回來了,顯沒走遠。留着沈柳德三人在園子裏擺席聽自家班子戲,全憑孟良清點着高興。

不到傍晚,侯府來人慌忙找孟良清,小厮撲通跪地,道:“侯爺回來了,遍尋小侯爺,大夥兒都說侯爺出來買筆墨紙硯。不知怎麽連老夫人都驚動了,叫找侯爺趕緊回去。”

沈柳德忙道:“沒思慮周全,侯府定事忙,時辰也不早,我們兄妹先送小侯爺回去。”

那小厮又道:“車馬俱在外頭備着,少爺的車馬不還在咱們府上麽,便一道去,再換過。”

蔔鴻頗有些不舍,把三人送到門口,又囑孟良清常來,将個什麽物事放在他手裏便握上他的手,也沒人看清。

“既知道這麽個來處,別生疏了才好。”蔔鴻紅着眼道。

孟良清拍拍他的手,眉清目秀,眼底清淨,蔔鴻又覺一陣難受,想自己這些年腌臜不過,忙又放了手,連袖子都放下将手遮住。

別過之後各自回家不提,回沈宅裏,先回禀徐氏,沈寒香并未走,跟着沈柳德到他院子裏。

沈柳德聽她說去看楓娷,便道:“我也去瞧,看她病好些了沒。”

沈寒香白他一眼:“大哥現想起娷姐姐卧病了?要不是花兒蕊兒的不在,怕也想不起。”

沈寒香打簾子先進去,沈柳德一時讪讪,在門前站了會兒,才進去看楓娷。屋內只點了一根燭,楓娷正掙紮着想起來,說:“奴婢再去點一根燭來,太暗了,仔細壞了姐兒的眼睛。”

沈寒香抓着她的手,不讓她起來,笑道:“我這眼睛有什麽好仔細的,原本就是壞的。”

楓娷病中,思慮極多,一時想沒名沒分地塞在沈柳德房中這麽些年,她已二十四歲了,還沒熬出頭,要是徐氏讓她做了沈柳德的妾,還好。要一直沒名沒分地拖着,倒像這一生都沒什麽指望了。一時又想,沈柳德房裏另兩個通房來後,底下人也不朝她娷姐姐娷姐姐的叫了,沈柳德跟前有什麽事也不叫她伺候。明着說不得使喚姐姐,暗着她便顯得愈發無足輕重起來。

沈寒香來,她免不得要打起幾分精神應付着,更不好添了馬氏與沈寒香的心事,只是她病得憔悴,沈寒香一看心裏就扯着疼。恍惚竟似到了馬氏病危那會兒,又一恍見着前世沈平慶卧床那副灰敗樣子。

于是扶着楓娷坐起,燈霎時亮了。

楓娷已看見沈柳德,眼底也似燈火似的亮了亮,又很快熄下去。掩着嘴咳嗽兩聲,也不敢大聲,側着臉拿手帕趕沈寒香:“姐兒在我這兒仔細過了病,這麽晚,馬姨娘也擔心。”

沈寒香道:“叫人先去給娘說過了。”

“怎麽說的?又說陪着哥兒玩鬧麽?聽說老夫人規矩嚴,你們兄妹也別鬧太晚,免得有人告了去……”楓娷連喘了兩口氣,才覺嗓中滞澀好些,不想咳了。轉過臉來,臉色蠟黃,人也瘦得脫了一圈肉。

“這邊院子又不是只有大哥一個人,回說來給你送東西的。”沈寒香笑從袖子裏摸東西,東西沒出手,已有異香。

“什麽東西這麽香,聞着像哥兒生辰時候,姨奶奶給哥兒的扇子。”

沈寒香一詫,笑揉她肩,将扇子捏在她手上:“機靈得你!大哥生辰收的,借花獻佛給你的,又不好意思自己拿,偏要叫我拿給你。”

沈柳德見楓娷笑起來,也想念她從前腮頰豐潤,三兩年裏本脫了稚氣樣子,收拾出來雖比不得上等人才,卻也賞心悅目。現病了幾個月,把這些年裏養起的肉輸了出去,還更見消瘦支離,沈柳德一時憐惜,在褥上坐了,牽着楓娷的手問:“喜歡不喜歡?”

沈寒香知沒自己什麽事了,便笑道:“得,你們說話,我不讨人嫌。走了。”

到院中才回身看了看,楓娷住着個小屋,還不比從前與她同住一屋,挨鄰的兩間屋裏燈都沒有,走出偏院來聽見一陣笑,像是一群丫鬟在擲骰子玩鬧。沈柳德屋裏竟這個時辰還有丫鬟在鬧,楓娷又不得近前伺候,好在沈柳德于她也還有二三分心,不然要怎麽熬呢?

回去叫南雁來問一天有什麽事,南雁說沈蓉妍來找過。沈寒香将軟皮靴子脫了擺在床邊,沒叫人伺候,就問:“是奶奶找我什麽事麽?”

“不是老夫人找,二姑娘說老夫人要午睡,趁着老夫人睡熟,來找姑娘說說話兒的。”

沈寒香點頭,有些困倦,爬上床便睡,不知屋裏丫鬟什麽時候給她擦臉換衣服的,早上起來迷糊坐着,呆呆不知身在何處。

外頭門響,柔婉的聲音傳了來——

“三妹還沒起呢?”

沈寒香眼珠一活動,見是沈蓉妍,讓了褥子與她坐,扯出絲笑:“二姐這麽早來,有什麽事?”

“無事就不能來看你了?這是連我都不想見呢?”

沈寒香忙道:“我睡迷了,不會說話。”又去牽沈蓉妍袖子。

沈蓉妍繃不住笑了,“清明後一日出去逛,老夫人讓來說一聲,到時你也去。”

沈寒香不喜出門,夢溪人清明前後是有出去逛道觀的習俗,馬氏身子不好,不常去。沈寒香樂得不用去。

沈母來叫,卻不得不去了。

一上午悶悶不樂坐着,吃過午想睡一會,偏外頭又說什麽知縣夫人帶着大丫頭、陸家的大姑娘自己來見老夫人了,沈寒香只得趕緊換過衣服,去沈母處陪着坐。

她多年沒見李玉倩,正偷偷打量,那邊李玉倩也在瞧她。如今的李玉倩比之帶着姑爺跑回門的李家大姐,要年輕豐潤得多,且李玉倩似溫柔了些,相由心生,眉眼間也平順不少。身邊換了個人伺候。各自見過面後,沈母便打發小的都去一間屋裏玩,沈寒香見都是丫鬟們,只得一個李玉倩認識,陸家的大姑娘陸瑜芳前輩子是與她鬼見愁,這輩子卻還不認識。

只規規矩矩見個禮,沈寒香就說要出去逛逛。陸瑜芳坐在床上丢牌,一衆丫鬟不敢贏她,打趣道:“早聽說沈家三妹不愛搭理人,看來都不是瞎傳,又不是外人,求着妹妹理我們一理才是。”

李玉倩也站起來要出去,淡淡道:“她就這個性子,和陸姐姐多處幾天,就肯哄着你。眼下還不成。”

陸瑜芳在臉上一羞:“倒是沒人哄我似的,你們處得好,自去旁處哄着。待會兒我贏了錢,別來眼紅就是。”

沈寒香倒是個無所謂的,出來見李玉倩臉孔薄紅,像是被陸瑜芳說得有點惱。遂笑道:“她說她的,左右是說我。陸大姑娘就愛說笑話,理她呢?”

李玉倩瞥她一眼,撇嘴道:“比從前會說話了,也混得跟別的四面逢源的賤嘴一般。”她一笑,沈寒香就知道她沒什麽了,遂拉她的手,問:“你才沒變,不數落人像要了命似的。”

李玉倩手微涼,叫丫鬟回屋裏,随沈寒香去馬氏院子裏,見她姨媽一見,也算禮數上的。

作者有話要說: 平安夜,吃蘋果呀。

願讀者們平順快樂,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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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錯,謝謝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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