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落花
沈老夫人手下墊着個小繡凳,手裏在抹骨牌,沈蓉妍陪着玩了會兒,笑道:“三妹妹等得久了,外頭誰看茶壺,不知道給妹妹捧茶來,仔細我揭了你們的皮!”
沈母丢開骨牌,叫婆子給沈寒香端個腳凳,令她在身邊坐着了,端詳一番,問:“點了燈了?”
“是。”心亂如麻的沈寒香低着頭,腦袋裏還在想那個形容猥瑣的老男人。
“我第一次去拜天觀吶,也同你們一般年紀,正是青春大好的時候。”沈母笑起來,臉龐就似一朵黃燦燦的菊花,她極難得會笑,一雙渾濁老目望着沈寒香,粗糙的手掌摩挲沈寒香的下巴。
“可見着什麽新奇事兒了,說給老婆子也聽一聽,圖個樂。”
丫鬟捧來茶盅,沈老太接過來,放在沈寒香手裏。
這一時沈寒香一點疑惑都沒有了,今日之事确實是老太太安排的,這番打量怕是對對方的人品習性也了如指掌。
沈寒香喝了口茶,微笑道:“拜天觀裏全是人,年輕男女多着,倒也尋常,沒什麽好說的。偏孫女見着件奇事。”
“什麽奇事?”沈蓉妍也來了興致,于一旁好奇問道。
“今日上山,那間道觀中,有一種奇香,叫做南柯。”沈寒香悄悄留意老太太的神情,見她拇指、食中二指一彈,互相摩挲。
“這香的奇特之處在于,能令人猶如身堕夢中,所謂南柯一夢是也。點完天燈後,我去後院更衣添香,出來時路過拜天觀西廂,聽見個年輕女子驚叫,本想着與我無關,還是不管閑事的好。後那女聲越叫越慘,我一時恻隐,便循聲而去,在窗戶上戳了個洞,朝內一望。”
“望見什麽了?”沈蓉妍忙問。
“乃是非禮勿視之景。”
沈蓉妍眉毛皺褶,艱難吞咽一口茶水,緊張令她雙目圓睜。
“什麽非禮勿視……”
“二姐自幼長在老祖宗身邊,是大家閨秀的養法,不知道也難怪。窗戶裏透出來那香很是好聞,偏巧了,引我進觀的道姑身上也有這股子氣味。那間屋裏光線晦暗。”沈寒香比出四根手指,作兩個人形,“那男的便這樣,将女人壓在身下,又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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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蓉妍登時滿面臊得通紅,啐了口,“沒正經的。”過片刻,又眨着眼問:“那女的便沒反抗麽?道觀裏的人都去哪兒了?”
“我也奇怪呢,拜天觀裏人來人往,偏那一轉一個人影都沒有,門上還上了鎖,我心想,只有道觀裏的人,才有屋舍的門鎖鑰匙一應之物才對。那道姑,身上也熏染了屋內的香氣。”
沈蓉妍詫異張大嘴,搖手蹙眉道:“難不成道姑與那男的串通一氣?”
沈寒香理了理袖子,“這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後來可叫人去了?”
沈寒香食指與拇指圈成個圈,手帕從中滑過,她看了眼老夫人。
“要真是如此,倒真是作孽,雖說幫忙要緊,也不得不顧及自身。”
沈寒香點頭道:“老祖宗說得是,好在衙門口子上的捕快也在拜天觀點燈,家頭與父親有舊,我便叫他去拍門。開門出來個沒羞沒臊的男人,那女子一拍衣裳,竄出來就不見了。男的是個瘸腿,跑又跑不快,趁他尋拐杖之際,我和陳大哥早跑得沒影了。”
沈母籲出一口氣,拍拍沈寒香的手背,“沒事就好,不過拜天觀如今風氣敗壞至此,不可不理,下回你姨媽過來,該好好同她說一說此事。”
“就是,道觀佛廟正該是一等一的清淨之地,白天裏老祖宗還合我說,年內尋個時候,去觀裏住個十天半月,為咱們家求諸天仙官保佑。卻不知道這拜天觀是個去不得的地方。”沈蓉妍心有餘悸地以手帕沾了沾口,親手給沈母捧茶,又撿兩枚清口的果脯,放了在沈母口中,向老太太道:“還好三妹妹無事,不然老祖宗這心頭過不去,必又好幾天不得舒坦的。”
沈寒香忙道:“叫祖母為我擔心,才是不值當。”
娘兒們三人又說了一回話,沈母叫沈寒香站起身,沈蓉妍再三确認她渾身沒得個傷損,才放心道:“要你有個好歹,爹怕要打死我。”
“二姐這閑話說不得,你沒回家時候,爹就常念,如今回來了,更要捧在掌心裏疼的,仔細給人聽了去,倒叫爹爹寒心。”見老太太只是着意她身上可有不好,沈寒香又發起疑惑來,不知到底她這祖母對那瘸子知道多少底細,但把人換了,老太太也未見太奇怪,像是知道那瘸子是誰,至于知不知道拜天觀的道姑鎖在屋子裏的是她,卻又難說。
是夜,三兩合馬氏說了白天遇到陳川之事,略去道觀裏遇到的瘸腿不說。
天梯爬得沈寒香躺下床還覺渾身酸痛,哼也不好哼,不想叫馬氏擔心,索性早早吹了燈,作已睡下的樣,結果因為白日太累,不消片刻就睡着了。
沈寒香做了個夢。
夢裏一時是那相貌平平,狹長目,嘴角挂着點涎沫的瘸腳男人,那人摟着個女子,一口親在女子嬌羞粉面上。卻又向沈寒香叫道:“娘子。”
“……”
夢中眉頭深鎖的沈寒香翻了個身,滿背被汗水浸濕,窗戶沒關緊,她覺得熱,兩條胳膊都在被子外面。
沒片刻,夢境轉換,冰天雪地裏,歪坐在坑裏的女人已被雪覆蓋了大半,她手裏抱着個凍得青紫的嬰孩。
即便在夢中,沈寒香也覺呼吸一窒,尖銳的痛楚令閉着眼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寒香流下淚來。
兩個捕快将她抱出,另一人仔細檢視屍體,他自懷中取出一物。是一只珍珠鳳頭鞋,她恍惚記得,便是她死時穿的那一雙。
一時視野中空無一物,沈寒香覺得自己像在天上俯瞰大地,又像無處不是她的眼睛。遠遠的一個黑點,出現在白色的布景上,格外醒目。
那人越來越近,蒼白的臉孔被黑色的貂毛襯着,如同名貴無比的深海東珠。
“原是嫌我用過。”
“這回幹淨了。”孟良清拉開她的手掌,将手帕包好的手爐放在沈寒香手裏,又合上她的五指。男人清瘦的手指托着她的手,沈寒香想對他說一句什麽,孟良清卻錯開眼,窗外,是空蕩蕩的天空,馬車在半空中散碎成千萬片,他們失了重,孟良清臉上卻不見半分慌張,只是那雙深黑的眼,即使身體被徹底颠覆,仍然于阒寂中定定看她。
驟然落地,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襲來。沈寒香張開眼,大口呼氣,才發覺自己坐在床上,她抱緊膝蓋,爬下地去,手指發顫抓過茶杯,灌下三杯茶水,這才好受了些。
又坐回床上,将窗戶扣上。炕上很熱,烘得她渾身粘黏,難受得很。她想起來,孟良清那個手爐還在她這兒,翻箱倒櫃一陣響動。
外間三兩的聲音傳來——
“姐兒在找什麽?”
三兩揉着惺忪的眼站在門上,見沈寒香到處翻找,便問:“奴婢來找罷,東西不一直是奴婢收放的。”
沈寒香心口砰砰跳個沒完,她推開兩步,将散亂的鬓發勾在耳後,說:“不是什麽要緊的,天亮再找罷。”
三兩笑了,走進來,“大半夜起來翻,姐兒說不打緊便不打緊吧,東西找着了,心裏安了,才好睡覺。說罷,要找什麽?”
沈寒香語塞,半晌道:“一個手爐。”
“什麽樣的?姐兒有三個手爐,還有一個,好像是出去玩的時候,借來用的。”三兩屈着身,從櫃子裏翻找出來三個手爐,一個梅紋的,一個如意紋,還有一個既有獸頭又有卍字,個頭略大一些,看着很新。
三兩都取了出來,置于事先鋪開的一張綢子上。
“姐兒可是睡得冷了?要添一個來?”
等三兩找東西時,沈寒香已站得雙腿發寒,這時鎮定下來,随手拎起獸頭那個,笑道:“今晚上有點盜汗,手腳總也睡不熱,睡得太早,走了困。把這個添了炭拿來,我點燈看會書,待會兒可別來煩我。”
三兩自取了手爐出去添炭,沈寒香出了會神,把餘下兩個手爐收進櫃子裏。
等手爐熱了拿來,她捧在懷裏,披衣坐在床上。
空無一人的屋內,書裏一個字也沒入得她的眼,夢裏的人和物都真實得不得了。至今沈寒香才察覺,她似從來不曾思及到底自己為何會來了此間,到底此間都是真的,又或者不是真的,但不是真的,卻也已勝似真的了。
她拿手帕包好那手爐,那暖意自掌心一路滲進心底裏。
自林氏向馬氏提及沈家有個世家,興許要讨沈寒香去做續弦的事,馬氏便憂心郁結,到四月底,竟一病不起,沈寒香每日在馬氏床前侍奉湯藥,也常請大夫去給沈柳德院子裏的楓娷瞧病。
五月初,馬氏下得床,已能在院子裏看看奇花異石,也能在亭裏稍微坐一會兒。
楓娷病體卻越發沉重,有一回沈寒香陪着她說話,楓娷咳出一口血來,忙掏出帕子替沈寒香擦裙子。
那時候沈寒香心裏就隐約覺得會不好,但并未想到會來得那樣快,畢竟同馬氏相比,楓娷才二十四,正是身體強健,什麽病都容易好的年紀。
五月初十晚上,沈寒香正在自己屋裏剪個鞋墊子,比着沈柳容的腳。沈柳容光着腳在他姐床上爬來爬去,倒像才有三四歲的。
沈寒香沿着炭筆描好的線拿着把大剪子,那本是個弧形的彎,卻不知怎的失了準。
與此同時,外間跑進個小厮來,沈寒香一見是常跟着沈柳德的那個,道是沈柳德又要叫她出去陪着玩,便道:“今兒沒空,咱們家小哥要做鞋,讓大哥自己耍去……”
沈寒香話未說完,那小厮已頭貼着地,哭道:“三姐兒快去瞧一眼罷,大少爺屋裏的楓娷要不行了,大少爺叫奴才來叫您,說你們素來玩得好,現撐着一口氣不肯落,一定是在等姐兒過去。只等着姑娘去看一眼,也免得楓娷姑娘多遭罪。”
沈寒香鞋都沒來得及穿好,趿着便跑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吩咐丫鬟把沈柳容看着,只讓他在自己屋裏玩。路上向小厮問到底怎麽回事。
“昨晚上大少爺在外頭吃醉了酒不知怎麽着,回來小的聽見屋裏鬧了會,大少爺好像砸了東西,但後來就沒聲了,也沒見誰出來。過得半個時辰,柳綠來說太太給楓娷姑娘送的藥,放在她那裏的,叫小的傳個話。小的聽屋裏靜悄悄的,料想都已睡下了,便沒傳。今日一早進去伺候洗漱,楓娷姑娘看着還是好好的。到下午不知怎麽忽然就不行了。林大夫是未時将盡請來的,到申時末刻,楓娷姑娘本已睡熟了,卻忽然坐起來,張着口似乎有話要說,一只手按在脖子上,好像什麽人在勒她脖子似的,吓得死人。之後吐了半個臉盆的血,就不行了。小的就趕緊找人去請大少爺回來,大少爺抱着她,說了幾句話,聲音太小小的也聽不清,之後少爺就叫小的來請三姑娘過去。”
說話間已到了沈柳德那院子,沈寒香直直奔着楓娷那小屋去,踏上門前石階,身形略頓了頓。
隐約能聽見沈柳德悔恨交加的聲音——
“別睡,楓娷,跟我再說會話,你記得不記得,你愛吃那個藕粉棗糕。年前我去京城的時候,跟同德齋的老師傅學了兩手,我親手做給你吃,好不好?”
沈寒香撈起簾子,楓娷枯木一般的手被沈柳德緊握着貼在臉上,她已無焦距的眼珠動了動,似乎望向沈寒香,又似乎看着不知道什麽地方,之後眼珠上翻,凝在屋頂的蛛網上,輕輕阖上了眼皮。
沈柳德渾身一顫,哭聲阻塞在喉中,仿佛是一場未曾暴發的風雪,滾滾湧動在地底,化為淚水,從楓娷失去生命的指間落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聽着慕寒的夜雪寫這個,有點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