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暗巷
次日一早,楓娷的大哥到沈家,将其遺體帶回家去。徐氏打發了十兩,回過話,到馬氏院子裏來磕頭。馬氏叫人拿了八兩銀子給他,掉了回眼淚,拉着說了會兒話,才放他回去。
那時候沈寒香在院子裏陪沈柳容玩毽子,看他出來,便走了去,将人叫到樹下。
沈寒香從個荷包裏掏出兩顆金锞子,都是這麽多年年節時候攢下的,又叫三兩拿兩只掐絲嵌寶珠釵包好,叫楓娷的大哥帶回去,一并下葬。
午後沈柳德的小厮來遞話:“大少爺去‘鳳來’戲班聽戲了,叫接三姐過去。”
沈寒香抱着個手爐站在院子裏看梨花,馬氏三年前叫園丁在院子裏種的,正開得好,昨夜下過雨,葉子新亮,花朵白得別有股蒼涼美意。
“都有什麽人?”沈寒香問,把手爐遞給三兩,搓了搓燙得有點發紅的手掌。
“李家的大少爺,林大夫的外甥。”那小厮小心瞟一眼沈寒香,說,“大少爺說了,這兩個都不打緊,李家的大姑娘也去了,想着三姑娘一定想見見,才叫小的來請。要是老太太那邊問,就說書房要添點筆墨紙硯,三姐兒懂這個,正好去看。要是三姑娘說去,小的這就去回話。”
“不必驚動老夫人,給我娘說一聲就成,要問起來再回。”說完沈寒香徑自回去換衣服,叫三兩和四芯陪着去,楓娷沒了,他家又送來個沾親帶故的小丫頭子,前額還是青的,沈寒香看她相裏跟楓娷挂了三分,便留在自己屋裏伺候。
戲班裏咿咿呀呀唱着一出《離魂》,月洞門上方一枝紅杏越過牆頭,花瓣洋洋灑灑而落。
入內來,沈寒香一眼便分辨出李玉倩陪李珺林家兄弟二人坐着在看戲,丫鬟在旁替她剝花生,她神情有些恹恹。
沈寒香悄悄湊過去,把手捂上李玉倩的眼睛,不住朝旁邊丫鬟打眼色,那丫鬟也笑,只抿着嘴不說話。
李玉倩嘴角彎翹,道:“沈家的三妹妹來了,不去鬧你大哥,倒鬧起我來了。看我怎麽收拾你。”李玉倩話音未落,轉過身來就按着沈寒香在懷,一個勁撓她,沈寒香自小便怕癢,這一鬧反把自己笑得岔了氣喘不過,不停叫好姐姐放過我之類的。
二人鬧得臉孔通紅,沈寒香就在李玉倩身邊坐下,左右張望一番,沒看見沈柳德,因問:“我大哥呢?”
李玉倩傾過身來替她把頭發理順,順勢摸了摸她的臉,笑道:“他去解手了罷。今兒誰給你擦的粉,白一團紅一團的,不知道以為你要上去唱大戲呢!”
一邊四芯紅了臉,李玉倩便明白了,把一小碟剝好的白胖花生仁推到她眼皮底下。
“等你歇一會兒,去那邊屋子裏,我給你擦淨了,重新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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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香鬧得耳朵有點發紅,笑喂給李玉倩花生,說:“要不是聽說表姐來,我是不出門的。”
“三妹妹最嫌我的。”李珺在一邊插話。
沈寒香沒理會,略朝林大夫的外甥點了點頭,那人叫林惠,将來大概要承林家的鋪子的,林家家教很嚴,眼睛也不敢亂瞟,光是看戲,神情也生澀無比,似乎大有不自在。坐了會兒便說要走,李珺硬是勾着他的脖子,不讓那林惠走。
趁他兩個勾肩搭背拉扯之際,沈寒香同李玉倩進屋去理妝。
李玉倩一坐下便抓着她的手,對着她看了又看,問她:“那個跟着你的楓娷沒了?”
“上午她大哥來領了人回去,昨晚沒的,怎麽你都知道了?”沈寒香微有疑惑,未免話也傳得太快。
“林大夫早上來給我娘診脈,嘆了幾句,正好我在她那問安。”
沈寒香點了點頭,嘆了口氣,“她過得怪苦的,早些去了,好早些投個好胎。”
李玉倩不說話了,似在想什麽不着邊際的事,神情恍惚。沈寒香朝鏡子裏一看,果然臉上粉沒敷勻,紅一塊白一塊的,見李玉倩出神,便自己以濕布把臉擦淨了,只見鏡前桌上多的是香粉、胭脂等物,顯然李玉倩帶她來的這兒,本就是旦角上妝之處。
她略勻了勻粉面,瞧着不那麽滑稽,便收起香粉,端起盒子看了看,“這倒是沒見過。”又看了看旁的鏡子前,香粉卻不是以瓷盒裝的,唯獨她手上這個精巧,氣味香甜,有點像桃子。
沈寒香疑惑道:“這是誰的?”
李玉倩不甚在意,“任憑是誰的,還不配給你使呢。照着我說,大哥就不該成日在這些個地方混日子,我給你說,要是過幾日他叫你把你二姐叫出來,你可千萬別應。那日去了你家,回去娘說要給他說這門親,他當場就摔了筷子,發了好大的氣。若不是娘哄着,再三給他保證模樣人品,他還老大不情願的。回頭他要是叫你帶你家二姑娘出來,就是想看看配不配得起他,再作計較。這麽也太埋汰人,別給他看。”
沈寒香忍不住笑揶揄,“你這胳膊肘,是生了個倒拐子專揍你哥的吧!”
李玉倩眉一豎,白道:“跟你說正經的,還取笑我。”
“小的不敢,唐突佳人,給姐姐賠不是了。”沈寒香一本正經給李玉倩作了個揖。
兩人在屋內說了會話,總躲着也不成,出去後見沈柳德還沒回來,便說要到處看看。此時唱的是李玉倩愛聽的,便沒跟着去,沈寒香出了聽戲的小院,朝後面幾間廂房而去,回憶上次來時那個公蕊練功的地方,怕是沈柳德去找公蕊。
又聽得裏頭一陣咿咿呀呀的,以為是公蕊在吊嗓子,便循聲而去。
隐約聽得那唱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荒草漫過臺階,像是個無人會去的院子,唱得凄凄切切。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戲腔透出窗紙,隐隐約約,時高時低,其中肝腸寸斷,讓沈寒香覺得頭皮發緊,克制不住地趴在窗戶上,戳開一個小孔。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倦,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那是個渾身裹素的女角,回首間鳳目勾魂攝魄,她一手負在身後,擡起一手,以袖遮面。袖子自身後那手上滑下,明晃晃一把冷刀子。
沈寒香瞳孔微微緊縮,幾乎整張臉貼在窗戶上,意欲看清到底對面坐着的是誰。鼻端嗅到酒香,那看戲的人定是吃了幾鐘。不會是要借着唱戲,謀財害命罷?這一念頭飛快閃過沈寒香腦海之中,她正想推窗而入,但見那戲子趴上席,一頭黑發逶迤在榻上,揮灑衣袖,攏上看不清那人的臉。
另一手于身後緊握,正待揮出之際,戲子跌了一跤。
門開時沈寒香與那跑出來的人撞了個對眼,只見是衣着齊整的孟良清,飲酒而薄紅的臉孔微微發熱,抓起沈寒香就跑。
風聲掠過耳畔,沈寒香被孟良清拽着,她從不知病怏怏的小侯爺有這麽大力氣,正要說話,孟良清回過頭,一根手指豎在唇上。
沈寒香會意,便不說話。
二人拐了三個彎,幾百米回廊,才從個毫不起眼的角門穿出去,沈寒香還以為這麽便能出去了,沒想到角門外又是一截數十米,遍地荒草叢生,踩上去簌簌作響。
沈寒香甩開孟良清的手,實在跑不動了,拍着胸脯不停喘氣,上氣不接下氣道:“我跑不動了。”她艱難吞咽,嗓子眼裏透心涼,還很疼。
孟良清半天沒說話,沈寒香本以為他是無話可說,過了會兒才察覺到,孟良清也是跑太遠,在喘息,卻不似她這樣,兩手按着腿,直不起腰,像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喘氣,倒是緩緩勻着氣,直至緩過勁來,才搖搖手,笑道:“久不曾跑路,氣息不足,冒犯姑娘了。”
沈寒香擺擺手,朝外窺了眼,這裏是個凸字拐角,他們一人一邊分站在牆後,從外是看不見的。
“方才那人,他要殺你,是誰?”沈寒香心有餘悸道。
孟良清一臉茫然,“啊?是嗎?”
“對啊,他身後有這麽長一柄長劍,你沒看見嗎?”沈寒香想着徐氏用的戒尺,随意比劃了一下,遠遠比那把刀子長多了。
孟良清不禁失笑搖頭,“我沒瞧見。”
“那你跑什麽?”沈寒香問。
孟良清窘得臉頰發紅,微微垂目,拇指與食指摩挲着,他說:“方才他湊近過來,我以為……以為他想親我……就跑了……”孟良清耳廓發紅,頭快垂到衣領上去了。
沈寒香一時語塞,自言自語道:“軟玉溫香在懷,投懷送抱,似小侯爺這般人物,平素未必沒有仰慕表白心跡之人,怎麽怕成這樣……”
孟良清大窘,“可他是男子啊……”
原來蔔鴻邀孟良清來院中,說是杏花開了,又有新鮮的青梅,用以煮酒,兼之蔔鴻新學的一段戲,預備下月知府壽誕時去知府大人府中獻唱的。孟良清愛看戲,于此道頗有見解,那蔔鴻頭一個就想起他。
“自京城回來,府中也無甚好玩,每日看書臨帖,很悶。”孟良清朝外看了眼,低聲道:“李兄倒是常來,但他素來喜好品評戲子身段風流,于戲文卻無大所謂。沈兄近月也不來找我,聽聞他常來這邊院子裏,尋個叫公蕊的姑娘。總不好叨擾太過。”孟良清頗不好意思,見外面似無人追來,便道,“等下出去,我便自行回去,想麻煩沈姑娘一件事。”
沈寒香眉毛皺了皺,“何事?”
“今日我是偷溜出來的,不管對誰,都別提及在這兒見過我。”孟良清從腰間解下枚玉墜子來,“此乃我心愛之物,平素貼身戴着,從不離身,因見其小巧可愛,時時把玩,贈給姑娘了。”
沈寒香笑道:“我道什麽了不得的事,不提便不提,若要贈我什麽,最好是精挑細選,獨一無二之物,眼下給了我,倒像封口費似的。真要是你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愛,你回去思及這小玩意兒,未免要着惱。要不是你的心愛之物,豈非為了區區小事,連累你說謊。也不妥。”
孟良清臉色發紅,似不太會說話,手裏攥着那墜子,又道:“确是我的心愛之物,亦是精挑細選,獨一無二的。你若瞧不上……”他在腰間一撈,還有兩塊玉佩,一塊玉珏,只都不如那蟠桃的墜子得他喜歡。
外頭忽傳來一聲呼喝,“仔細找,丢了小侯爺,仔細你們的皮!”
“……”孟良清手一顫,那墜子掉在地上亂草之中,眨眼便沒了蹤跡。
“別撿,你站好,別出聲。”沈寒香低聲說,往外一看,有個戲班裏的小厮正朝這兒來。她随手揀了塊玉佩,扯下,趁那小厮站在角門上猶豫時,又見他轉過身去,沈寒香立刻走出,蹲在地上。
“什麽人?”小厮聽見動靜。
沈寒香擡頭,那小厮微眯起眼,旋即挂上笑,點頭哈腰谄笑道:“不是沈家的三姑娘麽,怎麽在這兒?”
沈寒香拍了拍袖口的灰,起身看了看日影,道:“方才出來尋我大哥的,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看這邊有道門,本以為會是另外一間別院,心說過來看看。卻把玉佩弄丢了,你幫我找找。”
小厮蹲身下去找,沈寒香朝後望了眼,只見到一堵灰牆,孟良清好端端躲在後面。堂堂侯爺,小心翼翼做着偷偷摸摸之事,沈寒香忍不住促狹笑道:“此處這麽偏僻,只有貓兒狗兒才會來,你跑來做什麽的?”
小厮嘿嘿一笑,“姐兒不知道,咱們園子裏老遭賊盜,班主便叫小的們四處看看,驚着了姑娘實在對不住。”
“哎,是不是這個?”沈寒香指尖挂着條紅繩,摸了摸下面白中帶紅的玉佩,笑道:“可不就是它?”
不等小厮細看,沈寒香便收起玉佩來,朝外走。
“瞧見我大哥了嗎?尋他好一陣了,時辰也不早了,再等不着人,回去跟老太太不好交代。”沈寒香叫上小厮頭前引路,邊走邊向他打聽公蕊,那小厮自是知無不言的,差點把公蕊的祖上三代都交代完畢,眼下公蕊常出入那些個富貴之家,在夢溪很受追捧,幾乎要蓋過當紅的個青衣,便是在鳳來戲班裏,也有不少人是沖着捧她而來,幾乎與蔔鴻平分秋色。
“我大哥常同她見面麽?”
小厮眼珠亂轉,半晌才放輕聲音道:“年後來的勤,後也不常來了,再後來都是找李家少爺喝酒的,偶爾喝醉了怕回去挨罵,下午過來坐坐醒神。不過今日是真喝得爛醉,小的們不敢驚動人,都知道沈家老婦人回來了,想是規矩比從前嚴,怕鬧出什麽不體面的事來,壞了大少爺的名聲。”
怕壞了沈柳德的名聲未必,但要真的讓老太太知道了,扯出事來,也牽連戲班,李家還管着夢溪的地界,沈家同李家沾親帶故,自然是小心點好。
在間小屋裏見到喝醉了的沈柳德,他嘴裏咕哝着什麽,側身歪頭正睡着,屋內酒氣熏人。
沈寒香嘆了口氣,叫人把窗戶打開,盯着他喝下去醒酒湯,問李珺借衣裳,李珺立刻叫下人回去拿了件新做的來。李玉倩捂着鼻子站在屋子一角,蹙眉道:“今兒沈大哥怎麽了?”
沈寒香看李珺和林家的退了出去,便親自給沈柳德脫靴,把他擺正,讓他睡得舒服點,叫個小厮進來守着,同李玉倩坐在外面屋,說,“他心裏不痛快,喝過這一回,回去說他,便知道輕重,不敢胡鬧了。”
李玉倩撇嘴道:“大老爺們兒也弄得這麽狼狽,不是我說,現在的爺們兒比不得咱們父親那輩了。”
沈寒香笑道:“那叫你爹給你許個老頭子得了,疼女兒似的疼你。”
“越說越不像樣子,再不和你說話的。”李玉倩一戳沈寒香的臉,臉有點紅,理了理袖子,靠在一邊榻上,歪斜着眼望沈寒香,“你想嫁個什麽樣的?”
“我說了又不算,還不是爹爹媽媽說了算。”沈寒香把玉佩收進荷包裏,系了口,貼身放着。
“就想一想。”
沈寒香想了想,說,“對我好的,能一心一意,便好。”
李玉倩望着窗戶紙,手指在上頭戳來戳去,“哪兒有一心一意的男人呀,誰家的老爺不是三妻四妾?”
“是呀。你要叫我說的,我說了你又來多話,不如不讓我說。”
二人一人占着個繡凳,彼此對着,看了會兒,對方都脫了稚氣,出落出個模樣來。不一會兒,李珺來說知縣夫人已叫人來接,李玉倩只得先走了。
沈寒香則守着沈柳德醒來,幸而還不到晚飯時候,叫人伺候他洗漱完畢,換了李珺的衣裳。回去對徐氏回話,沈寒香便在他院子裏等,見平安無事,徐氏也無什麽話說,顯是在外爛醉的事情沒人多嘴,沈柳德也沒挨罵,這才回自己屋裏。
馬氏已讓人找了好幾回,到馬氏屋裏,才見着沈柳容着了涼,正發燒,嘴裏含含糊糊的爹爹媽媽亂喊一氣。
馬氏院裏開了鍋,沈平慶也在,沈寒香便說是同沈柳德去采辦筆墨紙硯,沈平慶略一點頭,叫她回屋更衣再過來。
到了沈柳容的床前,只見沈柳容燒得滿臉通紅,煩躁不安地要把身上堆着的被子推開。
“姐兒別坐那麽近,仔細也染了風寒。”
“叫大夫瞧過了麽?”沈寒香起身,剛同馬氏說話,就聽底下人驚慌失措地叫道:“小少爺出痘了!”
馬氏起身急,一頭栽倒下去,沈平慶也變了臉色,急忙叫人去催林大夫,又叫把城中另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請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