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花

沈柳容出痘,連沈母都驚動了,馬氏身子弱,不适合在床前照看,被沈平慶令人帶去林氏那兒暫住,留下當日下午照看沈柳容的四個婆子,其中一個沒出過痘的家中還有小孩,便被放了出去。

沈寒香自也随馬氏遷居至林氏處,到夜裏,林氏安寝得格外早。

馬氏憂心如焚,只得命個丫頭子去探看,正欲披衣出去看看,沈平慶自院門外進來,身邊帶着個老大夫。

沈寒香自屋中偷看,沒見過的,大概是城中德高望重的什麽老先生之類。沈平慶與馬氏站在廊檐下略說了兩句話,便帶人匆匆出去。

“娘也別擔心太過,爹請來的大夫定然醫術高明,又有林大夫照看着,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馬氏臉色發白,神色擔憂道:“既是擔心不易醫治,也是擔心哥兒身邊沒個體己的人照看,幾個婆子丫鬟,哪及得上親娘在側畔。”

沈寒香略想了想,忽附上去,于馬氏耳邊低語兩句。

馬氏滿面愕然,拉着她的手,搖頭緊張道:“也不行,為娘的怎會厚此薄彼。”她眉峰輕蹙,猶似罩着一層模糊的愁霧,既覺得沈寒香說的不錯,沈柳容年紀小,素來又怕生,馬氏自己不能進去照看,是身體弱的緣故,而沈寒香不同,少有染病的時候,可惜至今沒有出過痘,馬氏既怕她去照顧沈柳容會染病,又不放心沈柳容一人住在那獨院裏,雖有下人照看,卻都沒有親緣,終究還是擔心。

至半夜馬氏還無法入睡,過去那邊探看的南雁回來朝馬氏回話:“那邊院子不讓進,聽門上婆子說,哥兒大腿內側,腋下,腰側都出了痘,燒得很厲害,大夫開的藥太苦,哥兒喝不下去,叫人捏着鼻子灌了,睡下沒半個時辰,又吐了出來。”

一聽這話,馬氏便坐不住了,非得現就去那院裏看看情況。

“門上婆子守着,娘就是過去也進不去,就讓女兒去罷。”沈寒香倒不很怕痘瘡,前世也出過,高熱過後,溫度便會下降,前後差不多半個月,熬過去也就是了。于是安撫馬氏道,“咱們那院不是有個小門?我去看看那裏讓不讓進,遙遙看一眼讓娘安心也就是了。”

馬氏擔心兒子,一時也顧不得了,便點了頭。

到沈柳德院子門口,叫出來個沈柳德常帶在身邊的小厮,換了小厮的衣裳,把頭發一攏,在腦袋上扭着扣起。沈寒香特意叫三兩熬了馬氏常吃的藥,放在盤子裏,熱氣騰騰散出白煙。

“這樣能成嗎?”三兩懷疑道。

沈寒香扇了扇那藥,笑道:“眼下守着的都是我爹那邊伺候的,他們平素沒什麽機會見女眷,你把鍋底灰取些來。”

将鍋底灰均勻按在臉上敷開,又将遮臉布勒在腦後,因痘瘡易于傳染,照看病人的下人都有這麽快布。天色又暗,沈寒香有七成把握不讓人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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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院子附近,三兩拽着沈寒香的胳膊,小聲問:“姑娘幹嘛一定要進去……咱們也在門上問一問消息不成麽?”

沈寒香嘴角彎翹,凝神望着藥湯,“我另有打算,等我進去之後,半個時辰裏還沒出來,便算成了,你去給娘回話,就說我留下來照顧哥兒便是,好叫她放心。”

守着馬氏原住的小院的,全是在沈平慶跟前擡轎看院之類的大漢,看見沈寒香也叫住了人,其中一人問:“林大夫不是已來送了一次藥?怎麽又來一次?”

沈寒香半真半假胡謅道:“老爺請了兩位老大夫來,說林大夫的藥劍走偏鋒,味道太苦,哥兒太小,吃不進去也是應當。是以調整了劑量,命小的重新送來。”她壓着嗓音,聽上去倒像個沒變聲的小哥。

“那給我吧。”問話之人過來端藥。

沈寒香一側身避過,低頭方放緩聲道:“老爺讓小的一定盯着哥兒喝完才行,小的也是領了個苦差。”

不想聽她唉聲嘆氣的抱怨,兩個大漢讓開路,都道:“那趕緊進去,趕緊出來。”

屋內盡是藥味,混雜着沈柳容吐過的酸臭。沈寒香将藥放在一邊,湊在床邊看沈柳容,這會子沈柳容正睡着,臉燒得發紅,嘴裏喃喃說話,卻聽不清說的什麽。

“要叫醒哥兒起來好吃藥。”一個婆子說。

“不用叫。”到了沈柳容的床前,沈寒香松了口氣,解下遮臉布,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

屋裏四個婆子吓得不輕,沈柳容的奶媽張嬷嬷認出沈寒香來,立時将人拉到門口去,捶她道:“姐兒跑來作甚,有咱們這些婆子盯着還不夠麽,趕緊出去,仔細染上……”

沈寒香站在門邊,死活不往外去,笑道:“剛已在哥兒床邊看過了,要染上這會子也染上了。我娘不放心,叫我來看看,要不信,你使個人去問我娘。”

“那看過了,姐兒還是回去給奶奶回話罷。”

“這不成。”沈寒香頓了頓,眉毛深鎖,“我娘身子弱,這會我也不知染上沒染上,要是帶了點病氣,沾了我娘,爹發起火來,誰來擔待?”

原本沈柳容還在馬氏肚子裏時,便物色好的奶媽,就是這個張嬷嬷,為人本分,做事細心,她素來深知沈平慶雖有好幾個姨太太,但憐馬氏體弱,又生了個哥兒,同旁的姨太太有些不同。

一時間左右為難,只得嘆氣道:“要姐兒有個三長兩短,我只有撞死在床前的份兒。叫我怎麽說你好,不過半個月的事……罷罷罷,你們姐弟平素就玩得好,但姐兒沒出過痘瘡,還是小心些,咱們幾個下人照看着就是,進去時口必須遮,也不可離得太近。”

見張嬷嬷肯松口,沈寒香立刻賭咒發誓道:“這我曉得,總是不能叫娘更操心的。”

“姐兒知道便好。”張嬷嬷又嘆口氣,叫了兩個在院子裏照看的丫頭子給沈寒香收拾屋子,仍安排她住原來那間。

沈寒香站在檐廊下,向張嬷嬷細細問過沈柳容什麽時辰吃藥,一日要吃幾回,聽聞要避風避光,又想怎麽能讓沈柳容覺得好受些。沈柳容素來喜潔,屋裏一股怪味,定然要哭的。

到沈柳容吃藥的時辰,她便在床邊坐着,趁着婆子們沒注意,便抓着沈柳容的手,小聲安慰。

沈柳容燒得人都糊塗了,但眼睛張了張,不知看沒看清沈寒香,吃過藥,一張臉苦着,衆人都很緊張,怕他要吐出來。

沈寒香忙自貼身裝糖的荷包裏翻出來一顆松子糖喂在沈柳容嘴裏,沈柳容吃着糖,本緊抓着沈寒香的手略松了松。

婆子們俱松了口氣。

“三姐。”沈柳容用燒得發啞的聲音叫她。

床邊垂着層層紗簾,透氣,但可遮風,也隔斷傳染。

沈寒香答應了聲。

“外面什麽時辰了?”

沈寒香想起身,察覺到沈柳容的手緊了緊,便道:“似乎亥時了。”

沈柳容疲倦地哦了聲,悄悄自簾子裏坐起,聲音很輕地傳來——

“她們人呢?”

“在隔壁屋守着,哥兒要什麽?我幫你拿?”

沈柳容忙搖了搖她的手,“不要什麽。”帳子裏靜了靜,沈柳容小心翼翼道:“我可以把這個,撩開些麽?”

“這個”是指紗簾,沈寒香為難道:“你過不得風,想出來拿什麽東西麽?”

沈柳容似有點猶豫,半晌方道:“不想拿東西,就想撩開看看,就一會。”

那聲音小心又帶了點哀求,沈柳容出生時,沈寒香的身子不大,但心裏實是将這親弟當做兒子一般看顧着長大的,一時心軟,又想到此行非得進來照看他的目的,一來因對痘瘡有經驗,可以照看沈柳容,而來确有她自己的私心,便向外略看得兩眼。

門外媳婦子們各自歪在腳凳、羅漢床上,沈柳容病發得急,那些下人也累得狠了。沈寒香笑了笑,勾起紗簾,一張通紅得像充血的圓臉豁然出現在她眼前,沈寒香眼周有點發紅,啐道:“滿意了?回頭要是教人知道了,要來說我,我就說是哥兒的主意。”

沈柳容鼓着眼,也朝外略看了眼,放心下來,他燒得整個人都有些不清醒,要往沈寒香身上挨,短短的手臂伸出,像想叫沈寒香抱他。卻又蹙起小眉毛,嘴巴癟着,靠到一邊枕上,兩只手都掖在腰間,手指一摳一摳。

“這個病為什麽不能見人啊?是怕我醜着旁的什麽人麽?”

“……”沈柳容的痘瘡還沒長到臉上,沈寒香笑令他躺好,問他:“這會子想吐不想吐?”

沈柳容乖乖搖頭,眼珠忽轉了轉,翻身坐起。

“這個是什麽?我看看!”沈柳容趴在床上,伸手碰了碰沈寒香腰上挂着的玉佩。

沈寒香低頭一看,愣了愣,扯下玉佩放在沈柳容手裏,笑道:“今兒剛得的,要不是你病了,就拿來給你看了。”

沈柳容翻來覆去看,細細摸紋路,好奇道:“這雕的是什麽?”

那時要給孟良清解圍,沈寒香本也沒留心看,此時放在掌中,見玉色白中帶紅,紋路像是龍又不是龍,無論如今在沈家也好,前世在李家,都未見過此類形造的玉佩。

“是龍嗎?”不知是興奮還是發燒,沈柳容臉孔通紅。

“噓——”沈寒香一指豎在唇上,哄道:“你乖乖睡覺,等好了,沒落下一臉麻子,才告訴你這是什麽。”

沈柳容麻利地縮回被子裏,閉上眼,不片刻又張開眼,見沈寒香還在看那玉,手指碰觸着玉石,眼神甚是溫柔。

“能再給我看看嗎?”沈柳容小心道。

沈寒香點頭,讓他拿着把玩了會兒,聽見外間好像有人進來,立刻放下紗簾,把玉塞在荷包裏。

張嬷嬷慌張的聲音傳來——

“姐兒怎麽還在這屋待着。”

她站在門口,叫丫鬟過來,伺候沈寒香去梳洗睡覺,再三叮囑下回進來一定要把遮臉布戴着。

那晚上沈寒香把玉佩塞在枕頭下,安穩踏實地睡了個覺。

至次日一早,沈平慶去馬氏屋內看她,才得知女兒跑去照看兒子出天花了,一時又氣又急,待要把随身侍候的三兩治個知情不報拖出去打一頓,又見只是個小丫頭片子,沈平慶素來不管下人們,便叫徐氏處置。

徐氏罰了她三個月的月錢,便也是了,在馬氏屋裏坐得半日,安慰她不要太擔心雲雲,沒說幾句話,馬氏精神難支,徐氏便辭過。

頭三天沈柳容一直高燒,清醒的時候不多,紅疹出在身上。到第四日,顏面開始浮現皮疹,迅速蔓延至全身。

每晚沈寒香要在沈柳容床前待到他睡熟才離開,這日沈柳容比前幾日都要睡得早,吃藥也很乖,整個人安安靜靜的。她便要走,突聽見紗簾裏隐約的哽咽聲。

沈柳容背朝外,又有紗簾遮着,沈寒香凝神聽了會兒,确信是沈柳容在哭,便撈開紗簾,摸了摸沈柳容肩背,沈柳容一陣激烈哆嗦,半晌才回過臉來。

他臉上發着疹,甚是恐怖,皮膚多水腫,疹子也發得難看,抽抽噎噎地望着沈寒香,滿臉是淚。

“這是怎麽的了?”沈寒香把他扶起來,輕攬在懷裏。

沈柳容哭得更厲害了,聲音壓抑,怕驚動外面的婆子們。

“昨天……昨天我聽嬷嬷們說,等這個好了……好了之後……要變成個大麻臉。”沈柳容越想越是悲從中來,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誰說的,都是唬你的!”沈寒香哭笑不得地摸着沈柳容的腦袋,他身上似有點癢,手指一直按捺着在身上磨蹭,沈寒香便輕輕摸他的患處。

“姐姐……又沒出過……怎麽知道不會變成麻子?”沈柳容抽泣道。

“誰說我沒出過的?”沈柳容仔細端詳沈寒香的臉,篤定道:“就是……就是沒出過。”

“要是沒出過,他們會讓我進來照看你麽?那個沒出過的蘇嬷嬷不就被叫出去了?”

沈柳容認真想了想,道:“好罷,算你出過……”他抽了抽鼻子,沈寒香打水來給他擦淨臉。

沈柳容躺了會兒,又坐起來:“姐,你過來些。”

沈寒香坐到他面前,把臉一板,“到底睡不睡了?”

沈柳容目不轉睛地看她的臉,伸手摸了摸,見她皮膚确實光滑平整,方才放下心。

“你個兒郎,還怕破了相不成?”

沈柳容撇撇嘴,縮在被子裏不吭聲。沒一會兒他疲憊地閉上眼,睜開,再就睡着了。

第五日喂沈柳容吃了第二次藥,沈寒香在院子裏洗了頭,正臨風撥弄長發,丫鬟在旁幫她擦頭,外頭忽來人傳話,說是老夫人那兒來的。

沈寒香心裏一咯噔,走去隔着門,聽見個溫婉的聲音,是沈蓉妍——

“老太太叫我來問問,哥兒病得怎樣了?”

沈寒香想了想,咳嗽兩聲,回道:“燒已退了,正出疹,臉上身上都是。”

沈蓉妍只聽說天花是要人命的大病,再一聽沈寒香這麽一說,登時後退兩步,以手帕遮住口鼻,硬着頭皮道:“老太太意思說,看要是好些了,就叫三妹妹趕緊出來,叫下人們看着便是。”

沈寒香嘆了口氣,“昨晚上哥兒還結結實實哭了一場,說爹爹媽媽都不來瞧他,心裏不安,怕是見他疹子出得醜不要他了。要這會出去了,怕要多心,總歸陪着這麽些天。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二姐替我給祖母回個話,就說我親娘那兒已禀過,爹也同意的,容哥這兒實是放不下,陪過這半個月,才能去給老夫人磕頭。”

聽着沈蓉妍走了,沈寒香心裏又開始發愁。原來那日拜天觀事出蹊跷,回來後她叫沈柳德去打聽左近可見過那樣一個瘸子,又或是沈家結交的親朋好友裏有個瘸子。結果還真打聽出來了一家,也聽得從前祖父時候,兩家頗交好。

那一時沈寒香便肯定,上山點天燈便是她祖母一手促成,想讓那瘸子看看她,想來有如待價而沽的貨物一般。拜天觀既鬧崩了,若沈母不提此事,興許便沒什麽下文,沈母自搬來同兒子一同住,其實少管小輩之事,唯獨疼寵兩個哥兒,也是人之常情,按說親姐姐照顧自家弟弟,沒什麽不妥。

沈母卻着急着讓她離這院子,怕是本沒有的下文又要續上了。

沈柳容白天和沈寒香鬧了會,晚上睡得早。外間仆婦們守着,沈寒香靜靜坐在床前,探手摸沈柳容的額頭,溫度不高,輕輕拿開他的手,令他無法撓臉上出的疹。

過些日子這些疹還會化膿,更加奇癢難耐,那時才要當心不要讓沈柳容撓,免得留下疤痕。

成親一事,父母之命,哪論得美醜的,那瘸子既然先想同沈寒香見上一面,自然很擔心她是個醜八怪。想通這層,沈寒香摸了摸沈柳容的臉,怔怔出了會神。滿面喜色地回房去歇着,翌日沈蓉妍又來,還是勸沈寒香趕緊出院子。

沈寒香虛應完,翌日照樣說沈柳容哭個沒完,離不得她。

到沈柳容身上開始化膿時,一日十二個時辰都得有人守着,幾個婆子都是上了年紀的,丫鬟們又不願意貼身守着,沈寒香便頂了個人,到無人時候,她便不遮臉,坐在床前同沈柳容說話,分散他注意力,姐弟兩個有說有笑,若是沈柳容覺得癢得慌,她也不避諱膿水,親自替他輕擦輕抹以解奇癢。

到第十天,沈蓉妍又來問沈柳容的病,裏頭答話的卻不是沈寒香了。

那婆子戰戰兢兢道:“小少爺已無大礙,體溫正常,痘瘡也已結痂。不過……”

沈蓉妍忙問不過什麽。

“三姑娘出痘了,已叫林大夫瞧過,林大夫已給老爺說了,這個院子怕還得住着,不能出去。”

沈蓉妍旋即回給老夫人,沈母拐杖重重搗在地上,連嘆:“自不量力……自不量力啊……明知是要命的病,那孩子竟這麽不懂事。”沈母嚴肅的臉上皺紋如溝壑縱橫,又把馬氏挂在嘴上罵了一通,只得叫人去給瘸子陳家回話。

是夜,去陳家的人回來,說是等姐兒好了再來問好。

沈母連連嘆氣,對于無法踐行當年諾言,頗有些歉疚。

沒等沈寒香痘瘡好,那急色的瘸子已托人找了兩家姑娘,沈老夫人聽說,臉上也挂不住了,叫沈平慶在府內弄出個佛堂,說要替家中小輩祈福,省得多病多災。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網不穩定,如果沒更的之後會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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