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高枝
孟良清先吃三鐘茶,向蕭清林正色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出來一趟也不容易,究竟要問何事?”
蕭清林眼角吊着,一手摸着下巴,笑道:“我問一個人。”
林文德走到門口去,先将門帶上,留蕭清林與孟良清說話。蕭清林向衣中掏出一個荷包來,繡的不是鴛鴦也不是連理,不過是三兩節蒼勁竹枝。
孟良清沉默半晌,方才道:“桂巧的手藝,三皇子看上了?”
蕭清林嘴角帶笑,手反複摸了摸那荷包,又重系在衣內,貼身收着,手裏握着金鑲玉的酒杯,大聲笑道:“聽曲兒,先聽一曲采蓮,咱們邊喝邊說。”
林文德這才推門進來,帶着兩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琴娘,俱是一身翠色裙裝,琵琶坐在宛如荷葉的裙上。
調弦撥弄,蕭清林漫不經心地喝酒。
林文德聽得入神,略有些圓的臉上略帶癡迷,眼神直向其中一個臉龐尖瘦的女子身上瞄,手掌也在膝上合拍子。
悠悠一曲罷了,蕭清林已喝了半壺酒,将衣襟敞開些,臉與脖子俱帶着薄紅。
“本是無所謂的一個人,眼下見不着,倒有些想了。”蕭清林一掌攀在孟良清肩頭,醉眼懶看他,就勢倒在孟良清膝上,望着他的少年好友。
“就是個丫鬟,要麽你就給了我。”蕭清林吐詞不清道。
孟良清背一僵,林文德識相地帶琴娘出去打賞,半晌未歸,只見一男一女的影子,自窗紙上過去。
蕭清林神情恍惚,直至看不見那兩盞影子了,才緩緩嗳出一口氣,道:“哥已許多年不曾如此放縱自己,你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地方,一步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複。”蕭清林覺得難受,側臉在孟良清腿上冰涼絲滑的布料上蹭了蹭,眼角如同林貴妃一般的風情萬種,帶點紅。
“什麽人,都不是自己人。想要一個推心置腹的愛人,把心裏的話都說給她聽,都不可得。不是這個娘娘塞的,就是那個大人的侄女外甥女外孫女,半個知心人都沒有。”蕭清林驀然擡起眼睛,看進孟良清眼底裏,“你就把這一個給了我,我能有個念想,才不至于斷送了自己。”
孟良清拔去蕭清林頭頂玉簪,散了他的頭發,手指在他額前輕輕按揉兩下。他想了又想,才道:“桂巧是我娘的心腹。”
那晚上蕭清林喝得很醉,被林文德扛上馬車。
細雨纏綿在天地之間,一小厮站在孟良清身後,傘蓋投在地上,圓圓一片陰翳,将孟良清的身影完全吞沒。
他在雨裏站了半刻,才鑽進馬車,回轉府上。
中秋那日一早,簟竹向陳氏告了假回家看望母親。
孟良清吩咐人打點五百個月餅,兩百五仁、一百鴨蛋黃、一百芝麻糖、一百魚肉餡兒的月餅分為五擔,以十朵大紅花勝紮了,送去沈家。
八月十五當晚,天黑之前,阮氏先按大妝入宮請安謝賞,帶着孟良清先後去太後、皇後、林貴妃、德妃處問安,于德妃處更衣,入中秋家宴,吃酒看歌舞,至于月上中天,賞月對詩不在話下。
秋蟹正肥,随侍進宮的桂巧在旁接過熱酒一壺,替孟良清注滿白玉杯。
孟良清頗有些心不在焉,一來宮中賜宴多賞些黃鐘大呂的陳調,二來蕭清林不在席上露面,不知又是為何。
孟良清側頭看了眼桂巧,她端正侍立着,低眉順眼,見孟良清看來,便問:“少爺有何吩咐?”
孟良清搖了搖頭。席散之後,孟良清即刻出宮,阮氏坐車,他非要騎馬,阮氏少不得只能依他。
阮氏放下車簾,對面坐着桂巧,韶秀在旁給阮氏捶腿,阮氏眉眼間盡是疲憊,向桂巧問:“陳姨娘說,清兒送了些中秋的吃的玩的去夢溪沈家?”
桂巧恭順點頭。
“清兒品性純良,又是個長情種子,陳姨娘那裏我已知會了,打這個月起,你的份例比着側室的來,待會回府,韶秀自會帶你去與清兒說明。”
桂巧臉頰緋紅,只顧低着頭,兩手交握疊在身前。
阮氏将她手握着,輕聲道:“此次那丫鬟打發得很好,本來我還有些擔心,怕你性子軟弱,真要做了清兒的通房,要被四個丫鬟欺負了去。眼下雖才是通房,但月錢比着陳姨娘等人,将來嫡妻入府,自然而然就擡了你做側室。”
桂巧忙跪在地上,阮氏拉她起來,一手撥弄桂巧臉側鬓發,鳳目中威勢令桂巧心裏一個哆嗦,手心也是出汗。
“晚宴上,有個小太監找你,可是三皇子那裏伺候的?”
桂巧忙道:“是三皇子這幾日抱病,命人告訴少爺一聲。”
阮氏目光如炬,眼珠一錯不錯,半晌後才勾起嘴角笑了笑,“他們打小玩得好,按說理當與他姑媽生的五皇子親近,卻不知怎的,反與林貴妃的三皇子玩到了一處,小時候常一起騎馬。每年十月以後,清兒要回夢溪,夢溪天暖些,祖宅之中,又有地龍,臨近山間有溫泉,清靜幽閉,今年你便與他同去。你哥哥前些日子打聽天瑞錢莊之事,若是缺什麽花用,只管告訴韶秀,她自會為你安排。”
桂巧回道:“不是奴婢有花用,前次彎月之事,是托了少爺那裏一個丫鬟辦成,那丫鬟在天瑞錢莊存了些銀,奴婢替她打聽着。”
阮氏唇紋縱生的紅唇動了動:“哪個丫鬟?”
“叫簟竹的。”
阮氏點了點頭,略一思索,說:“是個溫順伶俐的,将來你要留在清兒身邊,能收一二個為你所用倒是很好。我這裏總有照拂不到之處,且也管不到那裏去。”
桂巧便點頭回說知道,并未細說簟竹之事。
簟竹那裏回了自己在京郊家中,宅子乃是孟家名義之下的一處地方,三進院落,只住着一對兄嫂,一對老父母,十分寬敞。
夕陽殘照在院子裏,她從屋內出來,一盆水潑在門前青苔上,濕漉漉清亮亮。
她哥自外頭來,望見簟竹,便恬着臉來到跟前,搓着手問:“什麽時候回來的,卻也不找個人給我捎信說一聲。”
簟竹穿一身家常的半舊杏黃色褙子,下系一條撒花紅裙,不施半點脂粉,看她哥身上背着黑絨嵌銅簡單花式一個弓箭袋,頭頂氈帽,便道:“媽眼下病得起不來床,哥還有閑情出去打獵。”
簟竹的大哥就傻笑,拎起手頭兩只掙紮不已的黑兔:“今兒晚上給你烤兔子吃,這回來待多久?”
她大哥一張圓臉,笑起來時透着股憨氣,簟竹登時沒了脾氣,只得與他一吊錢吩咐他去置辦酒菜回來,預備晚飯父女子三個一桌吃點煖酒。
簟竹的爹系侯府車夫,其母又是侯府從前的一個老媽子,祖輩起就是侯府的下人。晚上吃飯,酒過三巡,桌上殘杯冷炙,簟竹臉上有些發紅,她那傻哥哥吃醉了酒已去院子裏就地打滾了,呼呼之聲不時自窗外傳入。
“你媽這病每月要吃五錢的人參,現我們裏頭就你一個人還有這門道,少不得得使點力。”
簟竹聽着,漠然嗯了聲,手中不停替她爹剝花生,将白胖的熟花生米擺放在一個朱紅小碟中。
“天瑞錢莊那事,你找人打聽過了沒有?你哥在外頭問過了,要實在無法,我就出去借一些,看在我老馬家的臉上,倒不愁湊不出你娘那點吃藥錢。”她爹将花生米擱在牙間崩碎,嘆了口氣。
簟竹垂着眼,掩飾眼裏愧疚的神色,拇指與食指互搓,低聲說:“那事不用爹操心,媽這裏要吃什麽用什麽,朝門上帶個話給馬大嫂子就是,都是本家,定當通融一二。”
馬老爹垂頭喪氣的腦袋像個被霜打蔫的茄子,連聲稱是。
筷子戳了戳還剩的半只烤兔腿,簟竹本看着油膩不想吃,卻聽她爹道:“這個給你弟留的,他今日不知怎的遲了,等他下了學回來吃。”
簟竹看一眼她爹,她爹老目昏黃,她便不說什麽,起身出外叫她哥進來收拾。
那晚上在自家屋裏炕上反倒睡得很不踏實,炕上被蓋太久沒人用,散發着一股黴味。簟竹把頭埋在被子裏,不片刻又将兩只鼻孔露出,深吸一口氣,空氣裏全是塵埃腐朽的味道。
她手指搭在被子上,迷迷糊糊睡着,又醒來。恍惚間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裏她身子特別小,只有大拇指那麽大,落在一叢鳳仙花中。她就順着鳳仙花根莖向上爬,坐在花瓣上曬太陽,溫暖的陽光令她四肢百骸充斥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懶散,直是不想起身。
“哎,這一叢開的好,就用這個染。你等着,我去摘。”頭頂彎月的聲音說,但她生得高大極了,竟比簟竹整個身子還要大上成百上千倍。
她身邊一女聲極不耐煩道:“夫人最不喜歡這些個,你還不小心些,待會兒叫那些管家媳婦看見,又要數落你。”
“說她們的,憑她是誰,我只管左耳朵聽進右耳朵出去就是,你給我拿着這個,小心些,裏面有個鏡子。”
簟竹身子一輕,随鳳仙花朝上,貼近了簟竹眼前,她動不得,叫不出,只見彎月的兩個鼻孔都快有她一整個人這麽大,旁邊站着的女子走來,卻與她生得同一張臉。彎月向她了無城府一笑,就将鳳仙花丢在籃裏,采了花,二人一面走一面只聽簟竹叽叽喳喳,要将鳳仙花磨成末,碾出汁染了指甲好看。
躺在床上的簟竹渾身四肢一搐,自夢中醒來,聞到屋外有燒火的味,迷糊了一陣方才掀被下床。
她一會兒傻一會兒機靈的哥哥正捂着兩只耳朵亂叫,火光攀上一叢幹了的花架,燒得枯葉劈啪作響。
馬老爹口中大叫一聲:“讓開!”
滿桶清水潑灑一地,将被火燒成灰燼的枯葉都沖成又黑又稠的數道溪流,在地上亂爬。
簟竹定了定神,趕去幫忙,打水來潑。幸而火勢不大,不到半個時辰就将種花那院子裏的火都滅了,她兩個兄弟,一個哥一個弟俱是只穿着中衣和薄褲,站在風中瑟瑟發抖。
馬老爹氣得渾身發抖,指着他二人怒道:“家裏這麽亂,還在添亂,老子捶不死你們兩個!”
卻又下不去手打小的一個,小馬躲在大馬身後,簟竹的哥被打痛了連聲亂叫,卻并不躲開,反向馬老爹的手杖上迎,一會兒抱頭,一會兒跳腳,被打得摔在地上,又爬起來,将小馬護着。
馬老爹打累了,雙手撐着膝蓋,連聲喘氣,瞪着眼看他兄弟兩個。不片刻,放聲大嚎:“老子怎麽生了你兩個造孽娃兒,都給我滾回去睡覺!”
小馬一溜煙跑了。
大馬坐在地上。
馬老爹回了屋。
簟竹走近,聽見她哥嘴裏還在哎喲,手腳不停抽搐,只得硬着頭皮将他扶回屋內,按在床上上完藥。給他擦臉的時候,大馬睡着了。
簟竹把藥瓶收起來,是從侯府裏帶出來的好藥,本來她哥經常弄一身傷回來,備用着,不想趕上了。
月光悄悄爬過窗棂,簟竹推開窗,一輪圓月挂在天上。月光灑在大馬熟睡的臉上,他嘴角時不時抽一下,右腿就縮一下,但仍睡着,無知無覺也無半點痛苦。
于是次日,簟竹就回去侯府,天不亮就出門,不想再在家中多待一日,那裏有樣迫得她難以喘氣的東西,無時無刻不捏着她的喉嚨。
回到侯府中,卻見屋內十數個小厮正在幫忙搬東西,姐妹們都不在,便拉着個小厮問了。
小厮放了東西,滿面堆笑:“竹姐姐回來了,這都是巧姐的東西,要搬到少爺那間小院側旁抱廈之中。昨晚上少爺留着巧姐過夜了,夫人把巧姐給了少爺做通房,這就要搬出去。”
“可不,一連少兩個人,咱們這裏就寬敞了。只別光圖寬敞,把我們也弄了出去才好。”年英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她一面走了來,一面向內洗手,才出來向簟竹問:“姐姐怎麽不多待幾日,這麽快就回來了?”
“家裏也是無事,怕你們不仔細,我想着倒不如早些回來。”簟竹放下随身帶回家中的包袱,将東西放了,趴在床上歸置。
年英在床邊呆坐半個時辰,屋裏沒得響動了,小厮們也都搬完了東西,她才雙腳踩在床上,幽幽靠着牆壁,低聲喃語道:“這下可沒半個人吵鬧了,能吵的出去了,不想吵的飛高枝了,姐姐也不為自己打算,我們這些是沒福的,夫人總得再給少爺個通房,不然一個也不成規矩。”
簟竹忙轉臉來厲聲喝住:“這話該我們理論麽?”
年英忙噤聲,小聲咕哝:“卻也沒人。”
簟竹板着臉,收拾好床才坐到年英身邊,将兩個幹栗子剝開與她分着吃了,蹙眉道:“少打些有的沒的主意,夫人最見不得僭越身份向上爬的家夥,要叫人聽了去,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多少人巴巴想進來咱們這裏。”她話如此說,心中卻一動,只不過耐着性子過了這一夜。
卻不料亥時初刻,外頭來人,又叫開了門好一陣鼓搗,韶秀親自盯着,她陰着一張臉,搬東西的下人們魚貫而入,重又将桂巧的東西搬回屋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