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禮尚
簟竹向外看了看廊下漏壺,進來說:“才不過掌燈時分,她們三個還沒下來,要在前頭服侍少爺吃完藥。亥時初刻,內院落鎖,你自己想想,要走我這時便替你收拾個包袱,要留也想好明日如何對答,凡我能幫得上的,必都幫你。”
說完簟竹向外走去,親去茶房給彎月泡一盞松蘿茶與她吃,彎月握着茶碗,并不說話,只往燭上怔怔看了半晌,或坐或行,莫不憂心如焚,片刻後,她向抽屜裏取來一卷畫,抹紅輕紗自腕上滑下,一行一動之間,镯子叮當作響。
簟竹在外廊下曬屋裏姑娘們的汗巾子,微風一拂,五顏六色的輕紗軟紅飄揚紛彩,煞是好看。又有一對綠鹦哥,其中一只将鮮紅的喙埋在另一只羽翅之中,院裏漸次疊染的枝葉被風按得低了頭,溫順又靈動。
這樣的景致,怕此生都見不到了。彎月心道,悄悄紅了眼眶,她嘆一口氣,眼角挂着倔強的紅痕,潸然間憋住眼淚,死咬一口銀牙,将還帶燙的松蘿茶吃了,茶味香且妖,盤桓齒間。
她撂了茶碗在桌,外頭廊下簟竹聽見,扭頭看來,只見彎月手勢幹脆将畫軸收起,鋪開一塊青地雜花大格子錦收東西。夕陽萬點,落在簟竹眼中,只成兩孔濃重凝煉的墨色。
天黑之後,簟竹點起燈燭,替彎月結好包袱。自掏出四十兩銀來,先給彎月看,再包起來,她口中說:“這四十兩,是我去年攢下的,你拿去,先應個急,來日或者風頭散了,或者你回來府裏,再還我不遲。”
彎月性子要強,若不如此說,必不會要。簟竹說完,替她包好放在包袱中。
彎月又要了一杯茶吃,将另一只青花碎瓷的茶碗以沸水燙過,注滿松蘿茶。她退後一步,向簟竹跪了,雙手捧過頭頂,聲音發顫:“我脾性素來就不好,這些年在府裏,多勞姐姐照拂幫襯,多年姐妹情分無以為報,以茶代酒一杯,但願來日還有機會報答。”
簟竹接過茶去,眼眶也是發紅。
“起來。”她嗓音發啞,直視彎月,“你起來我才吃這碗茶。”
吃過了茶,她兩個都是眼眶通紅,趁着那三個還未下來,簟竹先出去,打發了院子裏的小丫頭和小厮,帶着換了身媳婦子衣裙的彎月出門,從小門出去,只說是裏頭院中的小丫頭馨兒的姑媽,與馨兒多說了幾句話磨蹭到此時,要送出去。
出了府門,簟竹是不能再送,夜色朦胧,萬物俱被籠罩在黃昏的餘韻之中,彎月舉袖拭過眉眼,将簟竹的手牢牢握住,囑咐道:“我爹媽還在府中,勞煩姐姐照看,我這就走了,等落下腳來,捎信給姐姐,再還姐姐的銀子。”
簟竹忙打住她的話,低聲道:“錢財不過身外之物,莫要放在心上,你一個女兒家,上路不易,不用跑得太遠,這檔子事也不會追究過甚,過完三個月,風平浪靜之後,只管回京城謀事,你這樣人品模樣,又懂規矩,京中但凡大戶人家招用丫鬟,都可去應了。你爹媽且不必擔心,但凡我有一口湯喝,就少不得他們的。”又安慰了幾句。
彎月本抱着離開京城就不再回來的念頭,聽簟竹一說,又覺也有理,心內稍寬,便先定了主意,等三月之後再做打算,先向南邊投奔叔嬸。
“送到這裏就夠了,你先回去罷,出來得久,要再帶累了你,我這就是真的該死了。不過那桂巧好大的心,這回陷害了我,保不齊将來陷害姐姐。”彎月握着簟竹的手,複叮囑道:“姐姐千萬小心為上,我這就走了。”
卻說彎月當晚披星戴月地走了,內院裏桂巧三個下來時見彎月不在,也無人問,至于夜深了,年英打散頭發,披衣坐在床上,方才向另三個問:“怎麽彎月不在,這麽夜了,眼下夫人又管得嚴,用不用打發個人去找她?”
“該不是又去找人打牌賭氣了?今兒鄧婆子還鬧了一出,該收着些性兒了。”沃玉端了盆水來,給簟竹洗手。
桂巧不作聲,将自己床邊小燈吹了,向內背着身睡着。
年英看了眼簟竹,簟竹往手上抹玫瑰脂膏,漫不經心道:“要麽去打牌了,要麽去找幾個管家媳婦了,明日要拿了她問話,怎麽坐得住?早前說了那麽多回,只當是在害她一般,眼下曉得外頭那些腌臜貨的厲害,也讓她自去買點教訓,碰些壁頭,才曉得我們待她的心。”只叫年英與沃玉兩個小的睡了莫要去管。
次日一早,陳氏那裏命人來帶彎月去問話,正與柳真那裏來的兩個媳婦碰了個面面相觑,彼此問過,将府內上下都找遍了,才向孟良清屋裏來問。
孟良清正擺了一盤棋,與桂巧對弈,聽問了,将棋子丢在盒裏,蹙眉道:“這麽說她昨晚就不在屋內,究竟什麽事。”
柳真忙在他腳前跪了,将昨日之事回了,又把陳氏那裏要彎月過去回話的事說了。
孟良清原不知少了東西,此時一看,果真少了那兩樣,孔雀嘴哨是林文德帶的,那對鎮紙是禮部尚書的庶子送的。他聽了,眉毛皺起,反向桂巧問:“彎月有什麽難處?你們一屋子的姐妹,就沒一個人來我跟前說,她究竟家中有什麽事,等着使銀子?”
侍立在旁的簟竹,看一眼桂巧,才福身回:“少爺還不知道彎月的脾氣,她臉皮子薄,心裏又一股傲氣,倒也不為着家裏什麽事。前些日,夫人不在府裏,晚上無事可做,就去外頭廳裏尋人賭錢,一來二去,也欠了些債,想是逼得緊了,她又不肯賴賬拖延,只得出此下策。”
“欠了多少?我都幫她還了。”孟良清道,叫柳真去請彎月的爹媽來,要問問她究竟是回家了還是如何。
柳真答應了正要出去,被桂巧叫了住。
“少爺此舉不妥。”桂巧低眉道:“在侯府中賭錢本就是錯,欠債不還也不對規矩,少爺只當縱容一回兩回,卻不知養得個個奴才刁鑽放縱,外頭的且不管,裏頭的人若不守規矩,或者夫人知道了,或者将來新夫人見了,都不是什麽好事。一府之風不正,失竊之事還要再生。”
孟良清一聲不吭。
桂巧眼瞳清澈溫順,瞟了他一眼,嘆道:“少爺丢的兩件是不打緊,但咱們府裏禦賜之物甚多。”她話到此處,就斷了。
孟良清想起來那塊玉佩,一時當真無話了,最後只得替彎月還了賭債,命人去彎月家中問人在何處。柳真親自來回,說彎月不曾回家,又在京中暗地裏打聽詢問,但一出了府,人海茫茫,再要尋出一個人來就難了。
于是陳氏做主,既然東西尋了回來,彎月跑了,那便是默認了盜竊之行,将彎月的爹媽叫去訓斥一頓,打發了二十五兩銀子發配出去。
那蒙英兒本來揭發有功,蒙家老爹早關照好了裏頭人,打發蒙英兒的媽去問信,卻見年英攜着哭哭啼啼的蒙英兒走來。
年英的手帕頗不耐煩地拍在蒙英兒後腦上,斥道:“哭什麽哭,不知道還以為你死了老子娘了,要哭等回了你老子那裏,要把天哭塌下來也無人管得你!”
蒙英兒抽噎着,年英将個錢袋子塞進她手裏,見到蒙英兒的娘,臉色不好,顯是聽見了方才的話。
年英走去,臉上一絲笑也沒有,揣着手道:“還不快跟你娘回去。”說完扭身要走,被蒙英兒的娘拉了住,那嬸子臉上堆笑,“姑娘,咱們家丫頭……”她欲言又止。
年英冷笑一聲:“這不是打發了錢麽,不少了,足有八兩銀子,拿着出去外頭找個事,我們裏頭可收不下這麽厲害的丫頭。”
蒙英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想說什麽,卻被年英冷臉子吓了住,一想便是捅出來誰是指使,也落不得好。孟良清發了話,他跟前要老人伺候,不再要新丫頭,若還在內院服侍四個大丫鬟,更要被人看碟下菜,少不得吞了這口氣,況乎年英私下已給了她十兩銀子,就被她娘拎着耳朵下去,縱被數落也不吭半句。
次日一早,年英與沃玉兩個先去前頭伺候,簟竹與桂巧輪的下午當值,晨曦透過薄薄窗棂入內,映着桂巧的臉,猶如皎月明亮潔白,她臉盤子圓,眼仁烏黑,手上捏着一根綠玉簪子把玩。
“這個不值什麽,你再拿去這個。”桂巧拉開首飾盒子,另取出一支金釵來,樣式簡樸大方,“要當要留着自己用,都随你。”
簟竹漫不經心接過那支釵,随手收了,指間捋過桂巧烏黑油亮的頭發,梳子慢條斯理自她發上滑過。
“那家錢莊雖是沒了,不過我問了問,我哥說與錢莊中一名管事相熟,無論如何能退得出一些。”
簟竹看着鏡子裏的桂巧,問:“能吐出來多少?”
一條抹紅的汗巾子從桂巧嫩如蔥白的指頭裏滑過,她指頭翹着,比了個“三”。
簟竹倒沒說什麽,靜靜替她編好頭發,又替她勻好了妝面,才坐到一邊去,往臉上塗抹紫茉莉粉,雪白粉末漸掃去她臉上疲憊。
“上午既然無事,不如就睡一會。”桂巧的聲音自門邊傳來,她已收拾妥當出門去了。簟竹聽見那扇門輕微一聲響動,渾身仿佛被抽去了力氣,軟靠在枕上,肩膀朝外,不住發抖。
轉眼八月,孟良清才收到沈寒香的回信,他去信中詳細轉述了林文德所述,如今通關令便易,前後層層官員打點下來,五六十兩即可辦妥。
【家中無事,大哥費心上下之事已身心俱疲,且明春入京讀書考試,餘思分擔一些是一些,便就要去,斷不是一人上路,不過尚有七八月時,不忙。】
孟良清一面讀信,一面想要如何回信,他讀信讀得慢,不過薄薄一紙,費足了一刻鐘,才叫人研墨,寫了回信,當天着人送去沈家。
沈寒香一面拆信,一面抓了一把錢給小厮,向他細細詢問一番,得知孟良清身體康健,侯府中并無相關大事發生,遂點頭,拆信就讀。
邊讀邊翹起嘴來,那小厮慣會察言觀色的,這才将手上罩着黑布的籠子揭開,一只雪白鹦哥撲扇翅膀低低叫了一聲,轉了個方向,雙腳緊緊抓着一根細鐵杆保持平衡。
“小侯爺還沒給它起名字,說讓姑娘自己起就是,已叫人教了幾句詩。”
沈寒香逗了逗它,那鹦哥依依呀呀不曾開口說話,她便笑,叫三兩帶進去挂着。
“你等一會,我這裏有一件東西,你帶回去給他。”沈寒香臉頰有些發紅,轉回屋裏去,将原本孟良清的那個玉佩裝在個藍地白花的荷包裏,上面系好了繩扣,下端垂着一條纓絡。
小厮恭恭敬敬收了,沈寒香又道:“兩日後你再來一次,取回信,多有勞煩。”
那小厮忙道不敢,不到天黑就又回了京城,傍晚時候孟良清已将那枚玉佩貼身挂着了。合着天光未熄,不妨約了林文德去聽戲,晚飯也不在府裏吃。林文德左右是無事,卻也詫異孟良清近來走動頻繁。
見了面一聽,不由笑道:“怎麽又問起這事,要是你相識的,只管拿了信來,誰敢不放通關令與他,打點的銀子亦可免了。”
孟良清微微一笑,卻沒說話。
京城的戲太正,他聽得有些心不在焉,林文德跟着搖頭晃腦一番,聽完兩處,請孟良清挪去廂房,裏頭早有一人在等,孟良清一看,不由睜大了眼睛。
椅子裏擡起臉來,挂着笑的,正是三皇子蕭清林。
“好不容易偷跑出來,快來坐下,我尋了兩個彈琵琶的好手,你來聽聽,聽完我還有事問你。”蕭清林志得意滿笑道,林文德拉着孟良清與他同席而坐,旁邊美婢上來斟酒,蕭清林親給孟良清換過酒去,熱茶注滿杯,“你這回跑得倒早,留我一個人天天聽訓,該罰過三杯酒才是,你就先吃一肚子茶水,再與你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