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十六
沈寒香沒有想到,次日沈柳德帶着陳川來沒坐上一會兒,別院裏就來了貴客。
福德戰戰兢兢禀報道:“少爺一早進宮去見三皇子了,老爺去兵部了,才剛家裏來人報了個信,說夫人要過來,此時已經在路上了。”
沈柳德即刻變了臉色,看了沈寒香一眼,又看陳川,慌忙道:“要不然我們先告退,從小門出去就是……”
他話沒說完,就被沈寒香打斷:“大哥在我這裏沒什麽不對的,不是外人,何必避讓。”她目光落在陳川身上,陳川正琢磨事,還沒開口,沈寒香就說:“陳大哥也是家裏世兄,也不用避。”
沈寒香站起身,問福德:“夫人什麽時候出的門?還有多久到這裏?”
福德回道:“才剛出門不久,坐車過來,要半個時辰,這時怕已出了朱雀門了。”
沈寒香點了點頭,吩咐道:“告訴管家媳婦,按着迎客的規矩,該叫出來的人都別漏了,按着你們平日裏的禮,見了夫人也別亂,好生請安接待便是。”
陳川目不轉睛盯着沈寒香看,下人接了令便出去,沈寒香似比他離開夢溪那時,又多了幾分強韌。
其實沈寒香自己心裏是有些忐忑的,上次見這位夫人,她心裏隐隐能感受到,阮氏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施恩的架勢。孟良清前夜來也證實了她的揣測,阮氏能給他安排一個通房,将來就能給他安排許多側室,這位夫人心裏必定是不樂意看見她作為嫡妻進門的,才逼得孟良清不得不讓步。
沈寒香朝沈柳德與陳川欠了欠身:“我先去更衣,二位哥哥先請自便。”
沈寒香前腳進去,沈柳德後腳就急得跳起來,不住踱步來去。
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目光熠熠望定陳川,拉扯起陳川的袖子,說:“陳兄弟,不然我們先走罷。”
陳川氣定神閑地喝着茶,心不在焉地望着門外來去的下人們,大家都在小跑着聽管家媳婦指揮。
“我聽你妹子的。”
沈柳德急得一跺腳,簡直要哭了:“這個侯爺夫人你是沒碰見過,不比咱們縣鄉上那些小門小戶,就是鄉紳望族,也離她千遠萬遠。”
陳川看了他一眼,并不說話。
沈柳德一跳腳:“你不走我走了!”
“那你走吧。”陳川一臉坦然,他穿的是粗布儒士袍,起先不習慣,覺得沒有短打方便,穿慣之後,又覺頗有一種短打難及的潇灑舒适。
“……”
沈柳德來回走了兩次,手負在身後,端着嚴肅認真的臉,低頭沉聲對陳川說:“這裏是京城。”
“那又如何?”
“是孟家的別院。”
“?”
“高門大戶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奇怪規矩,你看我還好說,我是她的親哥,你在這裏算什麽?”沈柳德被自己的借口說服了,愈發覺得應該溜之大吉。
誰知陳川卻喝了口茶,坦然道:“我爹與沈家是世交,我是你妹子的世兄啊。”
沈柳德還想說什麽,沈寒香已換了衣服從裏面出來,雖素服白裙,卻別有一番豔色,烏黑發中一枝白玉簪雕作海棠花,頭發并未挽起,膚色極淺,發與眉卻黑得如同濃墨一般。
沈柳德手肘撞了撞陳川,陳川這才回過神,沈寒香已向二人見過了禮。
此時下人來報,別院中奴仆皆已列隊站好,軟毯自前門鋪入,展至內庭中堂。
“我說,這次春試,你覺得有希望麽?”沈柳德連日在鋪子裏忙,與陳川面也見得少,這會都站在前門內樹下恭候侯爺夫人,便即問道。
“能進殿試吧。”陳川心不在焉道,他盯着沈寒香的背影,下人們恭敬地垂着頭,除了沈柳德,再無人窺得他這分心思。沈寒香兩手疊在身前,彩杏在旁小聲對她說什麽,她背脊挺直,是一副陳川從未見過的姿态,似準備好了應對一切,但分明她又那樣纖瘦,像多一根稻草,就能壓垮那細細的背脊。
“該不是吹牛吧,七歲我就上私塾,都不敢保證能進殿試。陳兄弟就這麽有自信?”沈柳德随口揶揄。
“我也不能保證。不過這麽覺得罷了。”陳川挪回眼,他生得濃眉大眼,全然的正派長相,看了沈柳德一眼,沈柳德的取笑僵在臉上,摸着鼻子幹咳一聲,“考不上也不是啥大事,陳兄弟衙門還有差事,管着一樣事,就餓不死。”
“凡事留太多退路,難免失卻決心。”陳川意有所指,眼睛裏含着點笑。
沈柳德點頭稱是,嘆口氣,又搖頭:“不過我實在不是這塊料子……”
“沈兄是做生意的材料,就別枉費心思在旁的上了。”陳川聲音不小,不遠處沈寒香聽見了,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沈柳德與她的眼對上,一時支支吾吾揣着袖子道:“我可已經考了,盡了人事,結果我就說了不算了。”
沈寒香轉過來,沈柳德立刻袖手閉嘴笑迎上去:“怎麽還沒來,這都要中午了,該不是聽錯了,繞到別處去了吧?”
此時福德跑來報信,滿頭大汗跪在沈寒香腳底下:“夫人的車半刻後就到了。”
“知道了。”
管家媳婦肅着臉站到沈寒香側旁。
銅鈴與馬蹄聲隐隐傳來,沈柳德低聲道:“來了。”
一時衆人似都挺直了背脊,別院的下人在管家媳婦一聲“跪——”之下,俱恭敬跪在道旁,此時馬車才剛自官道盡頭露出。
陳川對阮氏的第一印象是:這不是個好對付的女人。
這種想法在多年以後得到了充足的驗證。
此時陳川随在沈柳德身後,沈寒香上前與阮氏見禮,還未跪下,阮氏虛扶了她一把,眉眼在笑意裏彎得煞好看,白玉一般沒有波紋的臉面猶如是戴着一張撕不下來的,文雅端莊的面具。
阮氏的眼光在沈柳德與陳川身上短暫停留了片刻,就笑道:“今日看着天不錯,清兒與他爹都不在,本來懶怠動,但成日睡着也是不好,又聽人說你昨日就來了京城,就說過來見見你。”
沈寒香垂着眼,回道:“該民女去侯府拜望夫人,昨日來時天晚,也沒有拜帖,小侯爺說先在此處住着,民女私心想,不如就先住幾日,也好找機會去拜望夫人。”
阮氏拉着她的手,一面向內走,一面說話:“看你如今瘦得,叫人看了心疼,我帶了些人參、燕窩來,卻也不多,你先吃着,等過些日子搬去家裏住着,照常吃着,也叫大夫給你瞧瞧。陳太醫從前早些與我提過,你娘的身子也不好,這回既然來了,讓太醫院的人好好給你把把脈,免得清兒擔心。”
沈寒香眉睫輕動,手心裏細細出了些汗,面上只是不動,低聲謝過。
轉至內堂裏坐了,阮氏揭開蓋來,只聞了聞,不禁勾着嘴角笑了笑:“這家裏的好茶葉,他原來都帶到這裏來了。他姑媽分的她那裏的貢茶,他就巴巴兒給你拿來了。我在家都不常喝到。”
一邊福德本來侍奉着,此時小心窺着阮氏臉色,點頭哈腰趕上來禀道:“是前一年的了,少爺把自己那一兩拿來這裏了,本是預備着自己吃的,夫人來了,才泡了。沈姑娘昨日剛到,少爺還沒來得及提這事。”
“算不得什麽事,清兒性子就是這樣,他對人好,也不會挂在嘴上。”阮氏意味深長道,眼珠一錯不錯看着沈寒香,見她渾身素淨,才似不經意問起:“你爹走了,家裏全仰仗個大哥,将來有何打算?”
“大哥才考完春試,在舅舅鋪子裏管事,我這趟來是想看哥哥怎麽說,給他帶些吃用的東西,也看看他。過後仍然回去。”
沈柳德猛擡起眼。
阮氏笑道:“這不成,孟家未來的兒媳,怎麽來了就要走。清兒向我提過了,希望能接你去家中住,我已叫人收拾了一間園子出來,一座小抱廈,帶一個獨院,就近住着,清兒要看你或是找你去玩,也可省下奔波之苦。”阮氏眸中乍顯的淩厲轉瞬即逝,鳳目柔媚,像個和藹可親的長輩一般哄道:“他身子不好,你該多想着他一些。”
沈柳德忙打邊鼓道:“今日我來就是要說服她的,孟兄也向我提過,方才已經說通了……這會子怕見了夫人她又覺不好意思了,妹妹平常就怕叨擾旁人。”
“是嗎?”
沈柳德一個勁向沈寒香使眼色。
沈寒香卻似渾然不覺,站起來,給阮氏一禮,揚起下巴跪在阮氏身前。
“這些年受夫人家恩德難以勝數,民女總覺無以為報,住在這裏已是不該,看完大哥民女就回夢溪去,家中還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顧,萬不敢多打擾的。”
沈寒香端端正正給阮氏磕了個頭。
阮氏默不作聲,喝了兩口茶,這才給韶秀使眼色,韶秀前去将沈寒香扶起來。沈寒香知道,阮氏這關就算過了。果見阮氏籲出一口氣,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臉,涼薄的嘴唇抖了抖。
“沒想到是個懂事的,什麽時候回去,我好叫人來送,還有些東西要給你帶回家去。”
韶秀殷勤道:“夫人備了一份厚禮,要四五輛車才能裝下,姑娘是有大福了。”
沈寒香又是謝過,心底裏卻很清楚,阮氏趁兒子夫君都不在過來,只不過想讓她知難而退,至少保證三年之內不要鬧上京城來。雖是想錯了她,她并不是來求嫁的,阮氏卻不會這麽想,在阮氏心裏,她不過是個小恩小惠就能打發了去的寒酸女兒家。沈寒香心裏想的一回事,與阮氏說笑之間,阮氏因了了心事,言談也放松許多,與沈寒香講了不少南林行宮的趣事。
末了走前才想起來問:“這位陳兄弟既是沈家的世交,要是想在京城謀一份差,只消來說一聲就是。”
沒等沈寒香說話,陳川先一抱拳,“晚輩在夢溪衙門裏當差,此次來京城,不過是陪沈兄讀書罷了,也是出來見識見識,好男兒志在四方,宦海拘束,晚輩未必能勝任。”
阮氏聽了問:“衙門裏?”
“是,晚輩現是一名捕快。”便是在阮氏跟前,陳川仍然談吐不屈,無半點自愧自卑。
“既如此,我就不費心了。”阮氏作勢起身,韶秀出門吩咐人将東西卸在院子裏,卻也有七八口箱子。
阮氏一走,沈柳德大大松了口氣,不過又抓着沈寒香問:“怎麽你不是來做生意的嗎?”他頓了頓,欣慰道:“不過我也覺得此舉過于行險,回去也好,好好呆在家裏,等大哥過年交錢回來就是。”沈柳德對沈寒香抱着幾分慚愧,沈平慶一走,沈家吃用一落千丈他也是知道。
沈寒香扯過袖子來,眉頭蹙了蹙:“你就安心在舅舅的鋪子裏做事罷。”
沈柳德點了點頭:“那自然。”
“出關的事我已和人商量好了,只等明日去看過商隊,最遲出了這個月,下個月怎麽也得出發。”
“哎——?”沈柳德大着眼睛,嘴巴張了張,還沒說話,沈寒香已進門去了。
陳川拉着沈柳德問:“出關?出關去幹什麽?”
沈柳德看了他一眼,叫苦不疊地“哎喲”兩聲,甩又甩不掉陳川,二人一前一後也跟進屋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