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安
這是方思明第一次發覺,原來沈逍遙胸中城府也并不比他淺許多。過去他只當沈逍遙不過空有一腔孤勇,現在看來,卻然非也。
方思明勉強在沈逍遙懷裏動了動身體,重新審視起這張六年未見的面孔。
他模樣變了,身形也變了,不再瘦骨嶙峋。
許是這些年華山的風雪凜冽,削去了少年的稚氣,而蒼山的厚重又剛好在其眉目間平添上了幾分深邃。
但方思明覺得沈逍遙渾身上下生得最出彩的,還是他那雙眼睛。因為那是他沒有的,即使見過腥戾陰霾,看透世态炎涼,也不曾黯淡過的一雙眼睛。
縱有天宮雲漢袅袅,亦不及他明眸一點星輝。
方思明在黑夜裏凝視着他輕阖的雙目:
你在到底瞞着我什麽呢?
……
正想着,沈逍遙的身子突然痙攣了一下。
“嗯?”
方思明正疑心他是不是不慎壓到了臂上的傷口。
沈逍遙在睡夢中皺皺眉頭,眼睫輕顫,含糊道:“慕昀……我冷……”
冷?
這就奇怪了。
現在可是夏初,兩人擠在一塊,又蓋着床薄被,他怎會覺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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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是真的被沈逍遙這張烏鴉嘴言中,傷口發炎,引起高熱了?
方思明擡手去探他的額頭,誰知剛一覆上,沈逍遙就警醒地睜開了眼睛――
室內驟然俱寂,氣氛被尴尬凝固瞬間降至冰點,兩人面對面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關鍵手還被他逮了個正着,一瞬間,方思明羞憤自殺的心都有了。
“你……”
“怎麽?我又要窺探你的記憶了?”方思明寒聲打斷他。
沈逍遙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充滿警惕的眼神才柔和下來,像初融的冬泉,逐漸暖化作一汪春水。
“不……”沈逍遙啞着嗓子,“……就是覺得做噩夢之後能看見你……挺好的……”
什麽叫做噩夢之後見到他挺好的?
說起來,他本人還不知道是多少人心頭唯恐避之不及的噩夢呢。
方思明嗤笑一聲:“這種話,也只有你這種小蠢貨才說得出口了。”真是燒糊塗了。
沈逍遙笑眯起眼睛,主動将額頭貼了過去:“你看我有沒有燒糊塗?”
沈逍遙盜汗初醒,唇色還帶着略顯病态的蒼白,眼角微微泛紅,鼻尖汗涔涔的,配上這賣乖的副動作,活像一只小狼狗。
又來了。
上次借着這投機取巧的方式嘗了回甜頭,如今便又想故計重施。
方思明:“有話說話,不準黏黏糊糊。”
本以為他會跟之前一樣癟嘴裝委屈,誰知這次沈逍遙卻只是看着他,盈握住推拒在胸前的那只手,緩緩從唇邊綻出一個笑來。
他說:“好。”
這樣的沈逍遙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得幾乎有些……不正常。往日裏是雪野間疾走如飛的兔子,現下倒成了那廣袤無垠的雪,沖他吼一聲,都不見得會有回響。
方思明:“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還是在清風崖把腦子也磕壞了?
沈逍遙解釋:“我怕我輕舉妄動撲過去……你又不見了……”
“不是說了會待到你傷好為止麽?”
怎麽會不見了?
“不……”沈逍遙沉沉地搖頭,“有很多次……你都不見了……”
他原是在說華山的時候。
方思明靜靜地聽着,不知該說什麽。沒辦法回應他的感情,也實在無話可說。只擦擦他額上的細汗,輕聲道:“睡吧。”
“思明。”沈逍遙忽然喚他。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很難過?”
方思明愣住了。
說實話,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就算是在清風崖的時候,也只是擔心他受傷,并不覺得沈逍遙真的會死。
方思明:“我……”
他正準備回答,卻聽沈逍遙自嘲似的笑笑:“我想你也不會難過。”
真到了那天,至少愛決不會比恨多。
方思明不悅地蹙起眉:“你到底夢見什麽了?”醒來之後,盡是說些不着邊際的話。
“沒什麽。”
……
“我睡不着了,要出去走走。”
……
江南多商口,南下兩廣,北往順天府。各類商船來往其間,為此帶來了盛極一時的繁榮。
江頭水光潋滟,倒映着夜市通明的燈火。蓮蓬香藕壓滿舟頭,艏行清淺,驚走立上蜻蜓。菱歌泛夜,歌聲帶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纖妙婉轉,似鳴柳黃莺,娓娓動聽。
這歌聲雖是悅耳,但與周圍的嗡嗡作響的交易聲、說笑聲、叫賣聲混雜在一塊兒反倒聽不真切了。
一頭發淩亂得很,沈逍遙不快,也懶得重新打理,所幸解下束發的緞帶,任其披散下來,用手随意梳了梳作罷。
一路都有人看他,沈逍遙也不管。行得累了,便随處找了處路邊攤歇下,若不是他衣着還算得體,只怕會給人當瘋子。
出于禮貌,那店家還是上前詢問道:“這位客官,您要點兒什麽?”
沈逍遙:“随便,什麽都好。”
那店家為難地道:“公子,您不說要什麽,我哪知道什麽合您的口味呀?再說我這小攤小點的,也沒什麽好菜拿得出手。要不……您換別家兒?”
話是這樣說,其實是怕他付不起錢吃霸王餐吧?
這樣的人,沈逍遙小時候在街頭流浪的時候見得也多,不過比那些一言不合就掄菜刀板凳趕人的暴脾氣要客氣點兒,但本質都是一樣的――
無非涼薄。
“這個夠不夠?”沈逍遙從袖中夾出從花金弓那裏揣得金條。
“!!”
金光閃閃的,那小販差點一口氣沒提上,怕是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錢。回過神之後,又連連點頭:“夠了!夠了!”
別說買酒食,買他這攤子都夠了!
“客官這兩壺自家釀的酒您先飲着,稍等!我這就去給你備我們家的拿手菜!”
那店家忙不疊地走了。
沈逍遙自斟幾杯,總覺得嘗不出什麽滋味。再後來,他幹脆不喝了,舉起瓷杯,又只是用一只眼睛百無聊賴地盯着空蕩蕩的杯底看。
“呀!這位公子,一個人喝酒呢?”
一個女人不知什麽時候坐了過來,殷勤地與他打招呼。雖說她已經上了年紀,倒也挺會打扮自己。即便隔着一張桌子,沈逍遙也還是能嗅見她身上那股濃烈的脂粉味。
那女人道:“瞧你這儀表堂堂,氣度不凡的樣兒,想是哪戶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吧?”
公子哥?
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說他。
沈逍遙不答,那女人便全當他默認了:“敢問公子今年貴庚?有妻室不有?”
妻室?原是個說媒的。
沈逍遙:“你覺得呢?”
媒婆道:“我看是有。畢竟哪有男人這麽晚出來,這樣衣冠不整……除非是……”
“除非是?”
“除非是被老婆趕出來了!”
沈逍遙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媒婆一拍桌子:“瞧!我說中了不是?”
“啧啧啧……要我說,娶妻啊,就該納個賢惠點兒的媳婦兒,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像那種含着金湯匙長大的貴胄小姐呀,矯揉造作,取不得。恕老身多嘴一句,您家內人想必脾氣……也不怎麽好吧?”
沈逍遙強忍着笑意:“夫人,您有話不妨直說了吧?”
那媒婆見自己的意思已被沈逍遙猜了個七/七/八/八,倒也不賣關子了:“我就是想問,公子你……”
“你在這裏做什麽?”
像六月驟降飛霜,清冷寒厲,能激人一個哆嗦。
方思明面色不善,看樣子,是正在氣頭上。
沈逍遙:“這位夫人好像想替我說媒,問我有沒有意願多添個妻妾。”
方思明:“不需要。”
“哎呀!你這人可真是奇怪啊,我是問這位公子,又沒問……”
媒婆一嘴的話還沒溜完,就被方思明狠決的眼神吓得噎回去了一半兒。她湊到沈逍遙跟前,小聲道:“公子,我還是先走了。記住,我是前兒八街六門的李二娘!以後跟哪家姑娘看對眼了,可記得來找我!”
沈逍遙點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媒婆就兩樣好,嘴順腳快。剛說完,一溜煙兒,那李二娘就不見了人。
瞧那媒婆走遠了,方思明才坐到沈逍遙身邊。
“以後不要跟這種人那麽多廢話。”
“怎麽能說是廢話呢?”沈逍遙把玩着手裏的瓷杯,墨發披散,看起來倒有幾分慵懶的味道,“她是好心好意想給我納個媳婦兒的。”
方思明:“你真這樣想?”
沈逍遙斜支着頭,順流而下的祈願燈光在他眼底忽明忽暗,似萬千星辰:“我是不是這樣想,你心裏不夠清楚?還是我之前表達得不夠清楚?”
“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方才跟我說得那番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沈逍遙面無表情地翻扣下手裏的瓷杯,“你就當我無病呻吟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想寫荊州的小甜餅了啊啊啊啊啊啊好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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