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林既回到家之後,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他頭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是那麽的脆弱渺小,被老天玩弄得毫無擺脫之力。每當他即将接近一絲曙光,就立刻被一腳踢回去,反反複複。
林既本來就不勇敢,也不堅強,他撐了那麽久,他放棄了那麽多,可卻被剝奪了至親,剝奪了平靜的生活,被剝奪了母親的健康,終于,自己也被剝奪了。
吳老師建議他複讀,可他那還有時間和精力複讀呢?他需要錢,需要還債,需要給母親治病,無論做什麽,都比上學來錢快。
但就以他現在這個情況,高考失利,沒有名牌大學的名頭傍身,他除了去會所,就沒什麽地方地方可選。
他不想一輩子都都服務員。
林既茫然地看着頭頂的燈管,他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前方是一片濃郁的霧,他只有停滞不前和向前邁進兩個選項可選,他不甘心停下來,但前方可能就是萬丈深淵。
這個可能,林既消極地想,對我而言就是一定。
一陣手機鈴聲響起。
林既遲鈍了半分鐘,才從兜裏拿出手機,是一個陌生號碼。
他按下接聽。
“喂?是林老弟吧?是我啊,宋廣峰!”
這個名字林既有點熟悉,但一時間沒想起來,他毫無波瀾道:“你打錯了吧?”
對方大嗓門地回答:“不會吧?你不是叫……那什麽林既嗎?是我呀,之前在你們那會所把你推了一下的那人!”
林既想起來了,繼而是一股怒火油然而生,造成他現在的結果是一環接一環的因,如果那天這個人沒有把他推倒,那麽他就不會受傷,他就可以參加理綜考試,最後就算沒有保送名額,他也可以考上冕大!
他當時甚至還為自己得到的賠償而沾沾自喜,現在想來,真是蠢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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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既的聲音冷了下來,“有什麽事嗎?”
宋廣峰完全沒察覺到林既語氣的變化,依然粗放道:“我過兩天就離開冕市了,心裏一直放心不下你,那天晚上是宋哥犯了混,你的傷怎麽樣了?”
“不勞關心。”林既的拳頭握緊了,“不過是高考期間因為傷口感染發了燒,最後缺了一科考試而已。”
“哎喲,這、這也太嚴重了吧?”宋廣峰是個初中畢業的老粗,自從做了生意他更清楚高學歷人才的重要,高考對普通人家而言,是出人頭地的重要之路,結果竟然因為他酒後犯混,給攪渾了!
“小林啊,宋哥對不住你,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宋哥一定盡力幫你!”
“那你能回到過去,揍那個喝醉的你一拳嗎?”林既咬牙切齒地發洩怒火,他不會吵架,說出的話都是讓人發笑的普通。
他沒想再和宋廣峰說下去,挂了電話把手機往床尾一丢,他翻身陷進枕頭裏,痛苦地嗚鳴。
過了半小時,路倩然在門口敲門。
“小既,在睡覺嗎?我早上煮了甜湯,冰鎮過了,出來喝點兒?”
林既相失去意識一樣,十秒後才反應過來,他慢吞吞地爬起來,疲憊地應了一聲。他用力拍了一下臉頰,直到發麻發熱,他才過去開門,在面對路倩然,他必須是輕松平靜的林既。
路倩然溫柔地看着他,僅僅能看着他吃着甜湯,她心裏就能獲得極大的滿足。
“等會兒還出去嗎?”路倩然問,“你好久都沒在家吃飯了。”
林既頓了頓,低聲說:“今天要上班。”
他沒看到路倩然眼中劃過深深的愧疚,她說:“你太累了,媽真心疼,要不我不做化療了……”
“媽!”林既揚高了聲音,“化療不能停。”
“可……”路倩然難過地皺眉,她的身體是最大的拖累。
林既不想她陷入自責中,便轉移了話題:“對了媽,今天吳老師打電話給我了。”
“是嗎?他說什麽了?”路倩然問。
林既煎熬絕望的靈魂,被一雙名為意志的手,死死按進水裏,不得見世。他像一個被設置了溫暖和微笑程序的機器人,緩和地說:“吳老師說我的獎學金到賬了,有五千塊呢。他還說,九月份就能去冕大報道,是……農學專業。”
“那太好了。”路倩然的眼底被喜悅取代,她滿懷自豪,“我兒子要成為大學生了。”
林既看着母親,化療讓她的頭發變得稀少,身體也比以前瘦弱,曾經保養得當的肌膚變得蒼白松弛,她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老了十歲。
林既眼睛酸澀,胸口有被撕扯的感覺。他很沒用,給不了路倩然舒适的生活。
翻湧的靈魂漸漸安定下來。
無論做什麽,無論有多難有多累,他也要撐着,他要保護路倩然,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需要他的人。
之後的日子,林既隔三差五都能接到宋廣峰打過來噓寒問暖的電話,他對林既是真心的愧疚,一下往之前給林既的那張卡裏打了一萬塊,但林既沒動。
“我跟你非親非故,你沒必要給我這些錢。”林既的口吻生疏,“你要是真的覺得愧疚,就別再打電話給我,讓我不斷回憶起你做的事情。”
“小林啊,宋哥在外省不方便,等回去的時候一定請你出來吃飯。”宋廣峰捶胸頓足道,他自顧自的說着能減免自己的自責感的話,“錢你一定拿着,這是宋哥欠你的,不夠再管我要。”
林既忍不住刻薄道:“你是我的什麽人?憑什麽我要找你要錢?我要一億你給嗎?”
宋廣峰讪讪道:“一億太多了吧?要不你跟我幹?我這行可掙錢了,你……”
林既忍無可忍沒挂了電話。
但随着時間的流逝,八月漸漸走到中旬,林既意識到一件嚴重的事。
九月份,他就要離開家,用新的謊言去填補舊的謊言。
可他能去哪裏?
林既想了好久,最保守的一個辦法就是他和會所重新簽訂勞務合同,正式成為全日制員工,那麽就可以被安排員工宿舍,他的食宿問題就解決了。
可是……
他真的不想永遠都屈居在服務員這個崗位上,這樣的人生颠覆他之前十八年所受教育的賦予的理想,他無法接受。
他想出人頭地,想事業有成,想擁有燦爛成功的人生。
最便捷的一條路坍塌了,他找不到第二條。
這樣的惶恐與焦慮讓林既失眠一星期,他本來身型就瘦,這樣一消沉,就消瘦得駭人了,路倩然連忙給他補了幾天肉,讓他那青白的臉色紅潤起來才罷休。
“快開學了,再把身體搞砸了怎麽行?”路倩然擔憂道,“開學不是要軍訓嗎?你瞧瞧你這身板,怎麽受的了?”
林既苦澀一笑,繼而他帶着些許小心的試探問:“媽,要是我因為學業忙,顧不上回家怎麽辦?”
路倩然說:“忙點兒好,學習上忙是有意義的,別像為了……”她的話中斷了一下,再開口就是另一句,“不用擔心我,我一個人能照顧好自己。”
“你最近身體感覺怎麽樣?胸口還疼嗎?”林既問。
路倩然搖頭,“不疼,好久都沒疼了。”
“那就好。”林既說,“媽,我上學的時候,給你請個保姆吧?這樣能接送你去醫院,還可以煮飯給你吃。”
“別別別!”路倩然疊聲說,“哪用花這些冤枉錢啊?我一個人就行了!”
林既态度很堅決,“你一個人我放心不下,有個人做個伴也挺好,我明晚就去打聽。”
“你這孩子,怎麽說得跟以後都不回來似的?”
林既心中一驚,他低下頭吃了幾口飯,含糊說:“不會的……”
路倩然卻溫情地看着他,聲音很低,夾雜着嘆息,“不回來也可以,畢竟,這個家像吸血蟲一樣……”
當晚,林既下定決心,打出了一個電話。
“……喂,我是林既。你上次說的,跟你掙錢,靠譜嗎?”
八月底,林既要“開學”了,他收拾早早收拾好行李,一個箱一個包,簡單輕便。
路倩然總想往他的包裏塞更多的東西,比如說花露水,防曬霜,一個包得很結實的紅包,還有她親手腌制的肉醬。林既只拿了肉醬,其餘不需要的他趁路倩然不注意,又悄悄拿了出來。
路倩然下午要去化療,他們家在冕市的北邊,但冕大在最南邊,路途比較遙遠,她下午還要去醫院,就送不了林既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去到學校,要和同學打好關系,多參加集體活動,不要把課餘活動都放在打工上,聽到沒?”
林既乖乖地點頭。
路倩然看着林既,他長高了點兒,高出她一個頭,快趕上他爸了,經過社會工作的打磨,他看起來成熟了許多,黑框眼鏡下的眼神內斂安靜,不再是曾經那個羞怯的男孩了。
路倩然的目光非常深刻,好像要把林既這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腼腆又成熟的模樣,這處于最青春最美好的年齡階段,牢牢的印在自己的心裏。
“小既,你要好好的。”路倩然溫柔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哽咽,“我不知道怎麽樣才能給你最好的……你要好好的,我真舍不得你……”
林既輕輕擁抱她,無聲為自己的謊言道歉,然後說:“等會兒張阿姨就來了,有什麽事就叫她做,你要好好保重身體,等我回來。”
路倩然送林既到小區門口,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去冕大。”
她看着林既上車,對林既揮手,直到車子駛出視線,她才不舍地收回目光,沉重而緩慢地往回走。
出租車上,林既捏着太陽穴,緩緩呼出一口氣,他沙啞道:“師傅,去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