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撲朔迷離起蕭牆

聖武二十四年秋,延熙宮懿旨,封鳳家次女鳳卿塵為清平郡主,以延熙宮禦女職随侍太後。至此鳳家兩個女兒分別身處大正宮中內廷要職,備受天帝及太後聖恩隆寵,即便是敏誠皇後病逝多年,鳳氏一族依然在朝堂後宮根基穩立,無人能夠動搖。

自那日以後,卿塵幾乎沒有和夜天淩說過太多話,雖然他每日必定會來延熙宮,但總也來去匆匆。兩人都對發生過的事情絕口不提,有時候甚至令人懷疑是不是曾經有這麽一件事情存在過。一個淡靜通透,一個面冷心深,只是偶爾的念想對視和平常言笑,一切都像那無波無瀾的深秋湖水,澄明中帶着無盡的幽深,叫人永遠無法探究。

而這些日子,卿塵倒是見到了她一直以來有些好奇的人,夜天淩的母親,蓮妃。

天帝自敏誠皇後病故以來,多年未曾再行立後,後宮之中以夜天湛的母親殷貴妃居首。殷貴妃的端莊華貴像大多數仕族女子一樣,帶着天生攝人的高傲,近乎完美的儀态和姿容有時讓人生出嘆而觀止的想法。卿塵與她初次見面便犯了個疏忽的錯誤,無意将那串冰藍晶戴在手上。殷貴妃一眼望去,立刻投來近乎嚴厲的目光,那種居高臨下的置疑在瞬間又化作了雍容大方和頗為陌生的親和,卿塵此後雖将冰藍晶和暖玉杯都小心的收藏起來,卻也知道,殷貴妃心中對她的不滿已經無法避免了。

與殷貴妃冠絕六宮不同,蓮妃以一種安靜的姿态存在于人們的視線,這個身處普通封號之下,卻美得幾令日月無光,星辰失色的女人,在整個大正宮中似乎是個異樣的禁忌,極少有人提起。

卿塵偶爾會在太液池旁看到蓮妃,晚秋的太液池往往帶着迷離不散的水霧,空氣中淺霜般的涼意和望不透的高遠的天,她便駐足在這樣的深秋中寂靜的凝望太液池。

仙姿臨水,恍如天人,沒有人願意去驚動那一方天地,一切的聲息言語對于她仿佛都是唐突的亵渎,然而也沒有人見過她的笑容。她渺遠的姿态如一痕冰月,冷冷于瑰麗多姿的宮苑,寂寥相對着太液池旁瓊瑤碧閣,玉影繁華。她眼底中無聲無痕的憂傷,在淹沒了身邊所有的同時又冷然與一切毫無關系,甚至包括她自己。

看到這樣的蓮妃,卿塵往往不由自主的想起夜天淩。那雙眼睛,裏面有着對這個世界同樣的冷淡和某些無法形容的東西,只不過對于夜天淩來說,或許更多了孤高倨傲,和幾近穿透人心的銳利。

一個幾乎可以讓女人迷戀的女人,作為男人的天帝又将會怎樣的寵愛蓮妃。然而事實卻是,天帝從不翻蓮妃的牌子,從不曾額外恩賞,每月去蓮妃宮中的次數也不會超過一次。不僅僅是天帝,就連親生兒子夜天淩,也從小在延熙宮長大,很少去看望母親。太後在見到蓮妃時,總是會有一種比較特別的态度出現,至少,卿塵覺得和對其他妃嫔不同,但是她又不知哪裏不同。

與這些相比最讓卿塵驚喜的是,她居然在延熙宮中遇到了碧瑤丹瓊兩姐妹。近一年未見,妹妹丹瓊都長大許多,眉眼清秀乖巧可人,姐姐碧瑤更是出落的亭亭玉立。

當初夜天湛将其他女子一起自長門幫手中救出,案情了結後,問清家世背景各自妥善安置。因碧瑤姐妹無家可歸,又正遇上宮中添選宮娥,于是将她們送入了宮中,恰好便在延熙宮當值。

瓊閣秋濃,轉眼已帶深寒,禁宮殿閣在肅穆的秋冬之際略顯得高峻,飛檐卷翹琉璃瓦上覆着風過初霁的清冷,龍壁玉階卻依舊耀目寒白。

天地已是蕭索萬分,延熙宮中早早便添上了火盆。太後往年慣有腿疼的毛病,每年到了秋冬之時更因天寒加重,幾乎難以行走。卿塵熟知病理,每日用金針刺穴之法慢慢調治,再加以熱敷,不過半月時間,太後便覺得痛楚減輕,渾身亦輕松許多。

天帝得聞此事龍心大悅,卿塵趁機請求天帝準許她入太醫翻閱院典籍,此事雖并前無先例,但也不算逾制,再加上太後從旁說項,天帝竟破例準了她。

這日午後,卿塵如往常一樣到太醫院翻書。太醫院典藏雲集藥草豐富不是民間能比的,她如同進入了得天獨厚的寶庫,每天都要看上一兩個時辰才回去,運氣好碰到老太醫令宋德方,便纏住他虛心請教一二。宋德方一來知她深受太後寵愛無法拒絕,二來常被她語出不凡的獨到見識所吸引,再加上她聰敏好學癡迷醫術,一老一少談得無比投機,漸成忘年之交。

但今日宋德方卻不在,卿塵自己拿了卷《古脈法抄本》正看的入神,突然聽到身後有人低聲叫道:“鳳主。”

Advertisement

以“鳳主”相稱必是冥衣樓之人,她微微詫異回頭看去,這一看,卻意外道:“是你……”

身後,曾經總領欽天監、被稱作天朝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捋着颌下五柳胡須正笑眯眯的看着她的驚訝。

時值正午,除了幾位當值醫侍在外面,整個太醫院靜悄悄毫無聲息,她将書卷合上,靜然看着莫不平不語。

莫不平手底翻出一塊紫玉牌:“屬下見過鳳主。”

見了那天樞玉牌,卿塵方相信眼前的莫不平就是冥衣樓的冥玄,之前在心中呼之欲出的疑惑于此迎刃而解,低聲說道:“我便猜或許是你,你竟瞞我這麽久!”

莫不平笑,老臉上像開出了朵菊花:“鳳主之前并未曾相詢。”

卿塵問道:“你怎麽來了這裏?”

莫不平答:“屬下曾任欽天監正卿祭司,得天帝特許可随意進出皇宮。再者和宋德方相交多年,來太醫院也是情理之中。”

“你既是欽天監正卿,又如何會和冥衣樓這種江湖幫派扯上關系?”卿塵起身同他往太醫院深處而去,一面出言相詢。

莫不平用他那蒼老中帶着幾分沉穩的聲音說道:“冥衣樓雖出身江湖,但自太祖皇帝始便歸附了天朝,歷來只聽命于夜氏皇族,是以難免與朝中有些關系。”

“哦?”這個卿塵倒是從未聽說過:“太祖皇帝?那麽說,現在冥衣樓現在的主子是天帝了?”

莫不平神色中帶了些許肅然:“不,現在的冥衣樓依舊效忠于先帝。”

“先帝?”卿塵不由得微微揚眸:“願聞其詳。”

莫不平知她對冥衣樓尚不了解,解決了躍馬橋之事後似乎對此也再無多少興趣,便解釋道:“冥衣樓自天朝開國始便只效忠于帝後,之對皇族來說,歷來是監督皇權的一個秘密,若皇族之中出現異常,便是冥衣樓行使職責之時。”

卿塵不想冥衣樓竟牽連着如此複雜的背景,微微靜默後,幹脆問道:“簡單點兒說吧,冥衣樓找上我,要幹什麽?”

“鳳主真是痛快人。”莫不平對她的利落一直十分欣賞,說道:“不是冥衣樓找上鳳主,是鳳主找上冥衣樓,或者屬下相信,是先帝托付了鳳主。”

卿塵對他的措詞感到奇怪,提醒他:“先帝……已經歸天多年了。”

“二十四年。”莫不平答道:“當今弟承兄業,登基整整二十四年。”

“然後呢?”卿塵問。

莫不平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來送到她面前。

卿塵一看,居然是一截人骨:“這是……”話未說完,又“嗯?”的一聲,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湊到那骨頭前仔細看了看。和普通的人骨不同,這骨頭依稀發出一種青灰色,她伸手自懷中取了一包銀針,挑出一根微微用力插入那骨頭中,再拔出來時,銀針已成了淡淡的黑色。

“這是仁宗皇帝的遺骨。”莫不平沉聲說道。

好大的膽子,卿塵神情一斂,擡頭:“你們偷入景陵先帝墓,把這個盜了出來?”

“這對冥衣樓來說并不困難。”莫不平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雖是大不敬,卻亦是不得已而為之。鳳主對此有何看法?”

卿塵接過那遺骨,細細看察,沉吟稍會:“如果我沒猜錯,這是一種慢性毒。你的意思是先帝……”

莫不平點頭:“不錯,那麽鳳主可知是何人下的手?”

卿塵盯了莫不平半晌,嘆氣道:“問我?要我猜,最大嫌疑唯有……”說罷擡頭,看了看天帝理政起居的致遠殿。

莫不平亦将目光投向致遠殿:“他若是正常登基,便自會知道如何掌控冥衣樓,而這麽多年過去,冥衣樓從未見過有人持皇族信物前來接掌。所以冥衣樓要做的,是輔佐正統的皇族登基,而絕不是效忠眼下的人。”

卿塵略一思索,問道:“難道仁宗皇帝還有血脈在世?據我所知其膝下子息單薄,雖餘有兩子,但已于聖武十年和十五年先後過世。如果天帝是轼兄登基,那你所說的正統皇族又指何人?”

莫不平沒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道:“鳳主是否和四殿下很是相熟?”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何出此問:“要說熟也未嘗不可,我和他相互救過彼此性命,是以比起其他人特別一些,但也僅此而已。真要說熟,倒不如說我和七殿下熟些,我在湛王府中住過許久,這你知道。”

莫不平點頭:“那鳳主看好四殿下是七殿下?”如此敏感忌諱的話題,自他嘴中說出卻平平淡淡的毫不為奇。

卿塵睫毛下的陰影微微一動,似有笑意自下面悄然溜出:“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七殿下尊貴不止于此。”

莫不平微愣,不想她竟重提此事,被那清靈目光一掃,他突然忍不住也笑道:“鳳主莫打趣屬下了。”

“玩笑而已。”卿塵眸中恢複幽然潛靜,說道:“你想聽真話?那真話就是,我看好太子殿下。”

莫不平停了腳步,她也站住:“太子夜天灏,文足以治國,武亦平天下有餘。就地位、政績、人緣、性情、實力和天帝的恩寵,現在還沒有哪個皇子能替代,所以,我看好太子。”

莫不平嘆道:“可惜龍子龍孫皆非凡種,諸位皇子卻未必甘心其下。”

卿塵靜垂的廣袖随風一掠,淡然道:“然這與我何幹?”

莫不平道:“您是冥衣樓的鳳主。”

微風拂面,卿塵擡眸,眼底清澈仿佛一縷陽光映在了微縮的瞳孔中,瞬間被那幽靜的黑色吸了進去,她笑道:“那麽你的意思是,讓我帶着冥衣樓出師勤王廢了奪位的天帝和目前的太子,讓你所說的正統皇族登基即位君臨天下?”大逆不道誅連九族的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她嘴中說出,就連莫不平也着實有些受不了她的坦白,幹咳了一聲:“咳,鳳主。”

“不是嗎?”她鳳目中淡淡閃過光華:“你既是冥衣樓護劍使,剛剛又說過那些話,你也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莫不平和她在禦藥房前遙遙站住,承認道:“這是冥衣樓的責任,鳳主是整個冥衣樓認可的主人。”

卿塵安靜的站着,雲晴風冷,舉目天色無際,正午的陽光似乎太過耀目,将無數秘密接二連三透徹出來,曝曬在冬日幹冷的空氣下,片片無聲的陳列,卻覆蓋着足以驚天動地的波潮。她心裏湧起一絲兒警醒,也十分需要時間思量琢磨,淡淡問道:“冥赦的事處理的怎樣了?”既不答應什麽,亦不否定什麽,如此一招小小的太極拳。

莫不平答道:“這次進宮來見鳳主,最重要便是這件事。”

“說吧。”卿塵道。

莫不平道:“天玑宮一向總掌冥衣樓財政,冥赦不但背叛我們,竟還将樓中明裏暗中所屬的大半財産揮霍殆盡。我們看到的錢帳,多數是他僞造而成,真正所餘不足兩成。他是知總有一天難逃敗露,方才铤而走險。”

卿塵唇角逸出絲悠長的淺笑,說道:“恐怕還因不甘心屈身與你和謝經之下吧。”

莫不平沉默片刻,說道:“鳳主與他們一面之下便看的如此通透,屬下佩服。”

卿塵思索時眉心微緊,随口說了句:“冥衣樓陷入如此狀況,你可當的好家呢。”

誰知莫不平突然單膝跪下:“屬下失職,請鳳主降罪。”

卿塵一愣,揮手讓他起來,沉聲說道:“這是太醫院,若被人看到豈不惹出麻煩?”

莫不平雖然不再請罪,但神色卻頗為蕭頹:“這近二十年,屬下四處查找上任樓主下落及先帝突然駕崩的原因,對樓內諸事多有疏忽,使得冥赦趁機惹下大禍,實在無顏面對先帝重托。”

卿塵并無意責罰他,只是道:“事情既已發生,多說自責之話無益。冥赦此舉,是否掏空了冥衣樓的財力?所餘還能支撐多久?”

莫不平道:“幾個月尚可,但雖盡力整治彌補,也實為艱難。”

卿塵粗略盤算,像冥衣樓這樣規模的組織,運轉起來是一筆很大的費用,她突然微微笑道:“這冥衣樓主還真不好當,你一個接着一個的給我出難題,我若解決不了,怕也沒資格再做這樓主了吧。”

莫不平躬身道:“鳳主言重,冥衣樓內外生亂,其實是前所未有之艱難,鳳主于此時擔當大任,屬下必将誓死追随。”

卿塵笑了笑,說道:“去跟謝經說,四面樓、天舞醉坊和牧原堂我所有的獲利都不用算了,以後一并歸入冥衣樓的賬目中。還有現在的善堂……也先停了吧,若我估計沒錯,至少夠三個月之用,只要緩過一段時間自然便有法子周轉。從今日起天玑宮的職責暫由天樞宮代管,讓謝經和素娘從旁協助你,不要讓我看到再出差錯。”

她平緩的說話中自有股淡定氣度,不急不徐,仿佛于目前的困境也只是一笑,從容中指點,自迎刃而解。莫不平恭聲道:“屬下遵命。”

卿塵搖了搖頭,微挑眉梢:“我怎麽覺得這次像是做了十分賠本的買賣。”

莫不平笑道:“其實還有個法子倒能一勞永逸,鳳主也不必賠本了。”

卿塵略感興趣,扭頭道:“說來聽聽。”

莫不平問道:“冥衣樓歷代負責監守皇族寶庫,若能依《冥經論》中地圖指示開啓應急,所有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卿塵道:“《冥經論》一書我幾乎能倒背如流,怎麽從來沒見過什麽地圖?”

莫不平十分感慨地說道:“如此說來《冥經論》果然在鳳主手中,真乃天意,此書向來是由冥衣樓主掌管,鳳主與冥衣樓無論如何也脫不開幹系的。鳳主可曾發現書面水火不入?那其中便封藏了寶庫的地圖,但只有地圖卻不行,還要有開啓寶庫的鑰匙。”

卿塵微微擡首,目光靜而悠遠,或許所有的一切也都只能用天意來解釋,當初在竹屋與夜天淩遇襲之時,所有醫書都曾因浸水而毀壞,唯獨《冥經論》完好無損,卻原來是這個原因,問道:“那鑰匙又是什麽?”

莫不平道:“紫晶石雕琢而成的一道串珠。”

紫晶串珠!卿塵眼底輕輕掠過微光,她追問道:“現在何處?”

莫不平将聲音略微低下:“蓮池宮,屬下查了很久,先帝當年并沒有将此交給敬惠皇後,而是賜給了當時還是貴人的蓮妃娘娘。”

卿塵修眉淡蹙,十分不解:“怎麽會是先帝賜給蓮妃娘娘?”

莫不平道:“蓮妃娘娘曾是先帝的寵妃,當今即位後,先帝所有妃子依律削發送至千憫寺禮佛,唯有她留在宮中,晉封為妃并于聖武元年誕下了皇子。”

卿塵沉默着跨過一道側門,往前走了一會兒,忽然伸出只手在莫不平面前,用手指在掌心寫了個“四”字,然後擡眸以問。

莫不平看着她,唇邊皺起笑紋:“鳳主聰慧,但屬下也只是猜測,尚未證實。”

卿塵看着紅瓦宮牆上露出的一方藍天,轉而扭頭似笑非笑望向莫不平:“你這哪裏是給我主意,分明是又丢來問題,從蓮妃娘娘那兒拿到紫晶串珠談何容易?”

莫不平道:“此事與冥衣樓相關密切,總是要解決的,至于究竟如何處理,還請鳳主定奪。”

卿塵緩步踩在青石磚上,微微側身:“此事我知道了,不急着辦。”她輕輕一笑,忽然說道:“對了,有件事忘記告訴你,《冥經論》是曾在我手中,但來天都之前便丢了……”

莫不平大驚失色:“什麽,丢了?”

卿塵笑道:“嗯,丢在漠北了。”

莫不平半灰的眉毛擰在一起,半晌無語,似是一時不能反應,許久方說道:“漠北之大,卻要如何尋找,鳳主若能記得大概在什麽地方遺失的,屬下即刻譴人去……”卻見卿塵擺擺手,慢條斯理說道:“不過,也巧得很,四殿下回天都的時候竟又給找到帶了回來,現在還在我這兒。”

莫不平頓時苦笑,說道:“鳳主,屬下現在覺得無論是賠是賺,所謂買賣當真都十分難做。”

卿塵忍着笑道:“沒讓你去漠北找書,你便已經是大賺了,以後別忘了謝謝四殿下才是。你先回去吧,改日出宮我去四面樓找你。”

莫不平對着卿塵的笑,當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面上盡是憂喜無奈交集,只得深深對她一拜,如命轉身先行離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