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冰清玉潔冽寒深

臘月微雪,百花盡偃的時節,延熙宮東苑卻有幾株一抱多粗的素心臘梅開的甚好,玉質金衣,傲寒怒放,未進宮門便有梅香盈來,浮動于冬日靜冷,沁人心脾。

今日朝中有事耽擱,夜天淩來延熙宮略晚了些,他卻也并不急,只是緩步而行。

延熙宮的每一處都透着祥和與安寧,便是時至寒冬萬物蕭索,宮中仍舊随處可見綠意。他依稀記得有些花木還是自己随太後親手所植,其中便有不遠處一排忍冬藤,在天地清寂之時于朱牆苑影中攀援着深碧的色澤,幾分雪意反而成了陪襯,更顯出這翠色的醒目。年年夏時藤樹花開,金銀交織,清靈招展,更加十分可人。他腳下稍微停了停,一向冷淡的唇邊略略浮出輕淺的弧度。

微風偶過,薄雪細細的卷起一層風色,苑中臘梅樹微微一晃,數瓣清香落下,跟着飄來幾點女子輕聲的笑。他轉身往那邊看去,只見有侍女站在臘梅樹下,樹上似是有人正在采摘梅花。

玉白輕褶的長裙在枝頭掠過,晃動梅香點點,他聽到一個侍女滿是擔心地說道:“郡主,您還是下來,我去叫內侍們來折吧。”

細枝雪影間,竟是卿塵一手提着個小小竹籃,一手扶着枝梅花,借着樹下木梯,有些驚險的踩在平伸出來的花枝上,自這裏看去,竟像是俏然立于一樹玉色花影中,風過時衣袂飄搖。

随着修白的手指輕巧一動,便有幾點臘梅被她托在掌心,她不時低頭和樹下站着的碧瑤說話,見碧瑤提心吊膽,笑道:“這麽矮的樹,你怕什麽?自己采多有趣。”

碧瑤道:“若給太後知道了,說不定便要挨數落。”

卿塵道:“你不說,誰知道?若知道了,就是你說的!”

丹瓊和卿塵一樣也在樹枝間,說道:“就是,姐姐不說,沒人知道!”

碧瑤嗔道:“就你話多!”

卿塵笑着又将幾朵臘梅收入籃中,擡頭望去,這個方向恰巧正對着蓮池宮。

她扶着花枝,透過飛角重檐遙想那座大正宮中唯一以後妃封號命名的宮殿,似看到蓮妃絕色漠然的神情。這個美麗更勝幽幽清蓮的女子,究竟在兩代帝王數十年光陰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數日來她反複思量那日莫不平所言,撲朔迷離中又有幾分真假?倘若一切皆為事實,每一個人不知又會面臨什麽樣的局面?

正胡思亂想,突然聽到下面碧瑤叫了聲:“四殿下!”

她低頭一看,夜天淩正負手站在樹下,目光剛剛自蓮池宮方向收回來,淡淡落至她的眼底,其中有一抹異樣的神色無聲而過。兩人一上一下對視了片刻,卿塵被他看的有些心虛,面對着如此透穿心腑的目光,那些與他有關的秘密仿佛不知該藏往何處,怎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無處遁形。

夜天淩開口問道:“在樹上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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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塵扶着樹枝笑道:“采臘梅,你要不要?”說着俯身将手中一朵梅花托在掌心給他看。

夜天淩垂眸看去,那素黃的花瓣片片輕綻,其中細蕊分明,如同薄玉雕成般輕盈的襯着她柔軟的手,帶着臘梅獨有的醇質的香氣。卿塵示意他擡手,手掌一傾,便将花朵放入他手中,他似是微微笑了笑,說道:“下來吧,上面危險。”

卿塵看了看籃中:“我才采了小半。”

夜天淩道:“底下這麽多,為何偏要采枝頭的?”

卿塵笑着仰首:“你看,那枝頭的梅花和下面的不同,昨日雪前像是下了會兒冰雨,那幾枝臘梅是別樣的呢。”

夜天淩随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原來高枝處有幾枝梅花着了冰雨,天氣忽冷便包裹上一層寒冰,此時自輕薄的陽光下看去,如同一件剔透的冰墜,高高挂于枝頭。冰中偶爾閃過清透光澤,似給中心梅花鑲上了晶瑩的外衣,冰蕊含香,獨具仙姿。

卿塵側頭微笑問他:“好看嗎?”

夜天淩目光自臘梅的花間落在她清秀的臉上,停頓稍許,方淡淡道:“不錯,很美。”但卻伸手示意,仍舊要她下來。

卿塵沿着梯子離開枝頭,撐在他手上一跳落地,說道:“你今天來的不巧,太後午睡未醒,你若不急着走便等一等。”

夜天淩點頭,伸手幫她壓下花枝,卿塵自上面挑了幾朵,說道:“換一枝,這樣各去幾朵,一樹花還是疏密有致,便不會破壞原先的美。”

夜天淩道:“怪不得你采的這麽慢。”話雖這樣說,他似也不急,在旁閑淡的随手攀着花枝,令卿塵去挑。

于是倆人便在幾株樹下走走停停,卿塵仰着頭指點選取,夜天淩身形颀長,只一伸手便能觸到她手不能及之處,不多時便又采了半籃,她笑道:“你若早來,我倒不必麻煩了。”

夜天淩神情輕松,唇角似始終噙着絲淡淡的笑意,說道:“你要這麽多臘梅做什麽?”

卿塵見花已足夠,便同他一起往宮中走去:“臘梅清熱解毒,順氣止咳,是很好的藥材,還可以做成香料或用來浸水研墨。延熙宮中其實很多草木都很有用,你看那忍冬藤,它的花性寒、味甘,能治風除悵,消腫散熱,取汁液敷面能去皺駐顏。那兩株白果樹,其果實斂肺氣、定喘咳,促進體血循環,可以減輕手腳冰冷麻木的症狀,但不能多吃,因為略有微毒。還有些花木現在被冰雪掩了看不到,但都各有用處。”

夜天淩負手緩步,環視自幼便十分熟悉的宮苑,聽她娓娓道來,竟如洞天別樣,換出另一番風景。他今日似是格外空閑,待在延熙宮看卿塵擺弄采摘來的臘梅,又一直陪太後用完晚膳。

膳後碧瑤她們呈上來幾個岫玉小盞,卿塵道:“這是用前日曬好的臘梅花浸水煮的茶,太後和四殿下嘗嘗看,略有甘味,生津止渴。”

太後對夜天淩道:“什麽花草一經她的手就多出許多妙用來,如今我這裏光花茶便有十幾種。”

夜天淩道:“早知如此,孫兒當初便該陪皇祖母再多種些草木。”

卿塵笑道:“我聽太後說,這延熙宮中竟有不少植物是四殿下親手種的呢。”侍女捧上清水淨手,她一邊說着,一邊扭頭對夜天淩望去,見他袖袍輕微掠起,手腕上戴着一道黑色串珠,正是很久以前她曾見過的那串黑曜石。

那串珠顆顆透着沉斂的光澤,沉穩而安靜,卿塵看着夜天淩強而有力的手腕,一時間握着茶盞思緒萬千。

關于九轉玲珑陣,她曾詳細問過莫不平。莫不平對巫族和玲珑奇石的來歷倒十分清楚,只因冥衣樓本身便曾與巫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但自冥衣樓歸附天朝始,巫族勢力便慢慢抽身其外,如今近百年變遷,巫族一脈人際凋零,幾乎已很難見到行蹤。對于她關心的移魂禁術莫不平也只是聽聞有其事而不知具體,并指明所謂禁術必定是有違陰陽之理,逆天而行,其門法往往或殘忍或詭異,是以才遭禁锢,十有八九已然失傳。

而這九轉玲珑陣更是從來沒有人見過,九道玲珑水晶在戰亂之中多有流失,尚存于世間的則在太祖皇帝一統天下之後被收入宮中。對于這些說法,卿塵覺得事情似有那麽一點兒進展,卻叫人細思之下又心灰意冷,此時突然想起來,她看着夜天淩的手腕兀自出神,冷不防聽到夜天淩輕輕咳嗽了一聲。

她驚醒擡頭,太後正滿含笑意的收回目光,而夜天淩眼中則帶着幾分探究與她對視。她沒精打采的抿了下嘴角,算作抱歉一笑,低頭慢慢飲茶。夜天淩心下奇怪,待要問,礙在太後前不好開口,亦不知從何問起。

此後卿塵似乎情緒有些低落,并不像下午那樣說說笑笑。夜天淩在旁看了看她,起身道:“時間不早了,皇祖母早些歇息,孫兒明日得空再過來。”

太後點頭道:“卿塵,你去送送四殿下。”

卿塵一愣,夜天淩每日來去,從未要人送過,延熙宮如同他家,又不會迷路。但太後既吩咐了,她便依言陪夜天淩出去。一路未語,她頗有些神不思屬的低頭走路直至宮門,見夜天淩的貼身近衛早已候在那兒,福了一福:“四殿下慢走,卿塵不送了。”

不料夜天淩卻不動,她不解的擡頭,見他正側頭看向自己,深深黑眸如若點漆,意味深長:“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多禮數出來。”他看似随口說道。

卿塵将心中複雜的情緒暫時丢開,說道:“禁宮之中你總是天朝淩王殿下,我若沒大沒小,空給你我惹麻煩,四哥。”最後兩字輕輕喊出,對他一笑,指着他手腕處:“對了,這個黑曜石最好戴在右手,方可驅邪避害,護佑平安。”

夜天淩擡了擡手:“你方才是在看這個?”

卿塵點頭:“很罕見也……很配你。”

夜天淩劍眉微挑:“這是父皇所賜,否則便送了你。”

卿塵知道天帝所賜之物不可随意與人,便笑道:“那我只有惦記着了。”

夜天淩神情帶了幾絲戲谑的意味:“喜歡什麽可以私下告訴我,以後別在人前愣神了。”

卿塵知道剛剛讓太後看了個笑話,俏臉一紅,嘟哝道:“若是能控制的了,也就不叫愣神了。”

一絲笑意自眼底掠過,夜天淩站在階前扭頭看向燈火明暗的延熙宮,說道:“皇祖母最近精神不錯,多年痼疾竟也減輕許多,說起來倒要多謝你。”

卿塵知他對太後極其孝順,說道:“太後這麽多皇孫,唯每日惦念你,也唯你每日都來延熙宮。”

“這兒清靜。”夜天淩淡淡道:“我自幼随皇祖母長大,自然和別人不同。”

卿塵随口問道:“為何不是跟蓮妃娘娘呢?”

此言一出,頓時後悔,她看到夜天淩原本清矍柔和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絲陰霾,眸底星子碎寒,仿佛什麽東西絲絲碎裂,不複再現。夜風帶着初冬的微寒吹起衣袂,她微微打了個寒顫。整整半日裏所有的輕松、閑暇忽爾如被風雪卷盡,一瞬間冬日又切實的占據了眼前。

夜天淩清冷的聲音傳入耳中:“夜深天寒,回去吧。”言罷返身而去,寥落夜色中那天青長衫劃出一道別樣顏色,又轉瞬何濃重的黑暗融為一體,消失在宮城深處。

卿塵怔怔的站在原地許久,有一點難過從心口生出,絲絲縷縷慢慢變成整片擴散開來。并非因他突然冷顏相向,而是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和那一瞬間眸底的冰寒,她知道其實他只是用那冷面無情去掩飾些什麽,一些不能言表的疼痛無奈或是,孤獨。

一時間卿塵有種沖動,想将心中所知的那些秘密統統告訴他,如果可以解開他心底的那道結,如果可以留住他眼中那抹清淡的柔和,她願意去嘗試。然而黑暗中已看不見他的身影,卿塵轉回身去面對重重宮門,夜空如幕,鐘鼓遲遲,偌大的禁宮深深幾許,無聲的靠近過來,逐漸籠罩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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