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笑他人看不穿
瑞雪兆豐年,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的多些,往往清晨一睜開眼睛,便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象,銀裝素裹中夾雜着喜氣洋洋,叫人從心底裏舒坦。
因入年關,各州各府的奏報裏都挑好的說,倒真是四海升平的氣象。成片的恭賀之詞看的卿塵目不暇接,只覺得要泛濫,反而天帝倒是心情甚好,或者人上了年紀,便當真喜歡聽些喜慶的話。
連着新春慶典,是天帝在位間第二次冊後大典。
貴妃殷氏系出名門,才德兼備,數年來佐理後宮,足孚衆望,天帝降旨晉封為皇後,母儀天下。旨意是卿塵拟的,禮部接了旨後,即刻着手準備皇後金冊寶玺,夜氏皇族象征着皇後身份的金絲晶也送到了殷貴妃宮中。卿塵百無奈何的看着那金絲晶,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天帝看了禮部呈上冊後大典折子,對卿塵道:“傳朕旨意,就照禮部拟的辦,此次大典便由太子主持。”又頓了頓:“孫仕安,去東宮看看太子身子可大好了,今年天壇冬祭要他代朕祭祀。”太子遷回東宮後便一直稱病,已有數日未朝,天帝雖知這病也未必便是真病,但卻一概不究,只每日遣禦醫請脈看問。
卿塵低頭飛文走墨,隐隐從天帝話裏聽出些意思。近日來封賞冊後,天帝對夜天湛母子可謂聖恩眷隆,太子之事如今尚未有個明确處置,難免便有人猜測此或是湛王将入主東宮的先兆。然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四季祭祀歷來都是由天子親行,天帝命太子代皇帝祭天,無疑是昭告天下,儲位牢不可動。
二月初一的冊後大典上,紫袍玉帶的夜天灏,比先前多了幾分清瘦,眉眼間卻仍是風俊高潔,氣度華然令人不敢逼視。一日下來遵禮守制,近乎完美的執掌着大典進程。天帝唇間一抹滿意的微笑,是因這個長子酗鬧過後終于恢複了正常,幾乎忽略了身邊剛剛冊立的殷皇後。
卿塵站在天帝身邊,總覺得夜天灏的平靜下隐藏些着叫人不安的東西。整個人站在衆星捧月的群臣中間,他似乎卻脫離了這雕龍繪鳳的太和殿,随時會步入另一個空間,飄然而去。這種感覺是如此清晰,清晰的幾乎可以伸手便觸摸到他深深掩埋的哀傷,然而能看到的卻只是他白皙俊面上高貴的笑意,叫人一時困惑無比。
深夜的東宮正殿,夜天灏唇角含着一絲微笑,目送與他一母同胞的三弟和九弟消失在宮門處,長長白雪覆蓋的甬道上,留下了深深淺淺清晰可辨的腳印,一直蜿蜒到了黑暗深處。
很久很久的安靜後,他一仰頭,将一杯瓊漿倒入嘴中,繼而放聲大笑,似乎發現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笑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一個踉跄險些跌倒。吓得身邊內侍急忙上前扶住:“殿下……”
“滾!”夜天灏突然怒道:“統統出去!”原本文雅如玉的臉上因為酒意顯出幾分粗暴,一只嵌玉金杯“咣當”摔在地上,伴随着數只白玉瓷碟碎落,刺耳聲音在大殿裏空蕩蕩的回響。
“如今父皇封了殷皇後,怕是早将母後忘了……”
“殷皇後和七哥如今深受榮寵,殿下難道就不擔心……”
“我們三人一母所生,自會全力扶助殿下……”
“殿下莫要猶豫,若看得他們坐大,便無法收拾了……”
“殿下,遲恐生變……”
“殿下……”
“殿下……”
“殿下……”
“給我住口!”夜天灏狂喝一聲,不可笑嗎?這就是自己的親生兄弟,剛剛害了鸾飛,一步步謀奪儲君之位的兄弟。都瘋了,從數年前看着父皇的所作所為,到今日兄弟明槍暗箭,身邊所有的人,都瘋了……
不知何處的冷風穿入高堂大殿,撩起宮帷長幔,整個天地仿佛在眼前被人扭曲,大正宮中高高在上金碧輝煌的那張龍椅,驅使着所有人為之瘋魔。
夜天灏大笑不止,忍不住嗆咳,卻被人顫抖着撲上來抱住:“殿下……殿下你醒醒!”
這嬌聲淚雨,他分辨着看去,卻是自己的結發妻子,太子妃衛氏。
太子妃已被太子吓得手足無措,只是喚道:“殿下這是怎麽了?來人呢!快宣禦醫!”
夜天灏一把将她拽到眼前,一邊笑一邊道:“回去告訴衛相,他找錯人了,我不稀罕!叫他速速将女兒另嫁別人吧!”還有每日伺候在身邊的女人,哪一個不是争奪那龍椅的籌碼?亦步亦趨的環繞在自己身邊,就連鸾飛也是一樣。
太子妃被他伸手推開跌倒一旁,哭道:“殿下,你……你在說什麽?”
夜天灏眼底映着殿中明晃晃的燭火,清澈的如同山泉泠洌:“從今日起再沒有東宮太子,也沒有太子妃。”他在四周尋找片刻,抓起幕帷後長案上的紙筆,龍飛鳳舞寫下一紙休書丢到太子妃面前:“你自由了,快走,快走!”說罷長笑着往大殿深處而去。
太子妃妝容淩亂的坐在那裏,怔怔看着夜天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白紙黑字的休書緩緩的落在眼前,被寒風吹的反複幾下,又遠遠飄走了。不知坐了多久,淚痕已幹,她終于扶着身邊長案站起來,将發際釵鐶理好,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大門。
宮門洞開,慘白雪地陰森一片,一陣刺骨的長風呼嘯而入,吹得金帷亂舞,層疊明亮的燭火禁不起寒風吹,紛紛熄滅,華麗的東宮完全陷入了黑色的深淵。
半個時辰後,伺候太子妃的小侍女端着參湯送到寝宮,只見梁上白绫長挂,太子妃一身素白宮裝懸在半空,早已香消玉殒。
小侍女吓得驚恐大叫,參湯摔落滿地,轉身往外跑去:“救命!太子……太子妃……”卻駭然發現,寝宮深處點點燃起妖烈的火焰,整個東宮濃煙滾滾而上,火借風勢,沿瓊樓玉宇迅速攀升,貪婪吞噬着人間富麗堂皇的美夢。
寝宮正中,太子白衣玉冠,手持一盞燃燒的長燭,笑着站在明煙烈火間,清澈眸中染滿了沖天長焰,那裏是屬于死亡的平靜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