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徑須一醉輕王侯

刑部尚書吳起鈞自致遠殿退出來,天光未明,入眼尚是一片冷冽的黛青色,帶着深冬徹骨嚴寒,然而他卻已汗透衣衫,站在階前穩了穩心神,這才慢慢往宮外走去。

東宮前夜走水,大火險些燒至大正宮,幸虧撲救的及時,只是好端端的東宮卻已化做一片焦墟。侍衛們拼死救護了太子出來,然太子妃卻慘死火場,提案司奉旨一路查下,竟有宮人說到太子妃死于自盡,這大火亦是太子親手縱燒的。

事情非同小可,誰也不敢怠慢,緊接着便報奏了天帝,如今這宮裏哪還有點兒新春冊後的大喜光景,人人噤若寒蟬,生怕一句話說錯,惹禍上身。

吳起鈞尚未出了致遠殿,便見幾個內廷侍衛同太子往這邊來,避到一旁:“臣吳起鈞見過殿下。”

夜天灏神色淡遠,朦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只覺得他似乎立定微微笑了笑:“吳大人,什麽殿下,如今我只是你刑部的待罪之人罷了。”

吳起鈞額頭滲出汗來,忙道:“殿下言重,臣豈敢。”

夜天灏哈哈一笑,徑直往宣室裏去了。

卿塵和孫仕安默不作聲的站在天帝身側,一天一夜未睡,誰也不覺困意。

自吳起鈞出去後,天帝面色陰郁,一句話也不說的看着那奏報東宮失火的條陳。太子供認不諱親手縱火,将太子妃的自盡也攬到自己頭上。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倆人都知道,天帝此時是怒極了,心裏想必也傷透了,反靜了下來。

金猊火爐中雖點的紅旺,溫暖如春的西宣室卻彌漫着叫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直到太子進來跪在地上,天帝都沒擡頭,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将手中的條陳合起,點頭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字:“竟殺人放火也學會了,朕的好兒子。”

夜天灏深深叩首,将象征着儲君身份的白玉冠除下,放在面前青石地上:“請父皇成全兒臣。”

天帝冷冷的看着那頂白玉冠:“成全你什麽?做下這樣的事,拖出午門去斬了嗎?!”

夜天灏淡淡一笑:“多謝父皇。”

“你!”天帝猛的站起來,手指太子,身子氣得哆嗦,頭上襲來暈眩,竟一晃險些摔倒。

卿塵和孫仕安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攙扶:“皇上!”

兩人扶着天帝坐下,卿塵知道是急怒攻心,勸道:“皇上請息怒,保重龍體。”

孫仕安小心翼翼問道:“皇上,要不要傳禦醫看看?”天帝緩了緩,傷心的搖頭。

夜天灏跪在那裏,雙手緊握成拳,一瞬間眼裏掩飾不了關切,見天帝無恙,淡淡一松,又恢複了那漠然的冷淡。

天帝撫額坐在軟榻上,語氣中盡是失望:“朕這麽多年來,在你身上化了多少心血,竟換來你今天這樣!”

夜天灏神情哀切:“是兒臣的罪,若不是因為兒臣這個儲君,衍昭和衍暄兩位皇兄或許便不會死,這儲君之位,本就應該是他們的。”

當年天帝的兄長仁宗皇帝病故,其長子衍昭年方十歲,次子衍暄尚在襁褓之中。太後因幼主當國,恐生政亂,同鳳衍、衛宗平等輔政大臣力保當今天帝即位登基,封仁宗長子夜衍昭為儲君。但沒過幾年,夜衍昭自盡,夜衍暄病故,儲君之位才落在了夜天灏身上。

天帝緩緩的站起來:“你說什麽!”

夜天灏再叩了個頭:“聖武十年,衍昭皇兄平定西番羌族叛亂回京,屬下諸将卻連遭貶斥,自己也去了衛将軍銜,空有一個儲君的名位。衍昭皇兄一向心高氣傲,哪受得了如此折辱?衍暄皇兄和兒臣年齡相當,一向身體康健,聖武十五年澄明殿秋宴,好端端的回去便暴病身亡。還有三皇叔……”

“夠了!”他還要說,天帝揮手狠狠給了他一耳光,用力之大連自己都踉跄一旁。

夜天灏嘴角立刻溢出一縷殷紅的鮮血,天帝看着跪在身前的兒子:“你當真,枉費朕一番苦心。”

鮮紅的血跡沿夜天灏白玉般的臉流下,滴滴濺至青石地上,嘴角輕蔑凄苦,笑的刺目驚心:“兒臣謝父皇一片苦心。”

天帝已氣得面色青白,被孫仕安攙着,怒喝道:“出去,你給朕出去!”

卿塵和孫仕安對視一眼,忙上前扶夜天灏:“殿下先回去吧。”夜天灏凝視日見蒼老的父皇,深深拜了三拜,默默起身毫不留戀的離開此處。

卿塵随着送到外面,低聲道:“殿下同皇上畢竟是父子,何苦如此相逼?”

夜天灏扭頭看了看她:“我的父皇,我愛的人,我的兄弟,哪個不是一片苦心?不防成全了他們,皆大歡喜。”說罷高吟道:“他人笑我也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披發仰首大笑而去。

卿塵淡淡看着他的背影,廊前長風吹來,卷起殘雪紛飛。想他方才竟是故意惹怒天帝句句求死,轉身對幾個內廷侍衛吩咐:“跟去照看好太子殿下,記住,若有半分差池,唯你們是問。”

那侍衛中領班的正是謝經,微一點頭,帶人緊随着夜天灏去了。

卿塵回去宣室,見天帝臉色已好了些,上前輕聲道:“皇上,卿塵給你請脈,身子要緊。”

天帝聲音疲憊而痛楚:“不必了,你替朕拟旨……”停了許久,終于繼續說道:“太子自入主東宮以來,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淫亂肆惡,難出諸口,自即日起廢為庶人,貶放涿州……”一字一句,痛心疾首,說到最後,竟是老淚縱橫。

卿塵心中一凜,涿州,天寒地劣,山高路遠,這一去怕是便不能回了:“皇上三思……”孫仕安已跪在地上:“皇上,涿州苦寒之地……”

天帝打斷他們道:“朕意已決,你等無須多言,卿塵拟旨!”

卿塵走到案旁,手中之筆似有千斤之重,黃绫刺目,朱墨似血。寫完了呈到天帝面前,天帝揮手不看:“去宣旨。”

父子情,君臣義,都在這一道旨意中化為烏有,灰飛煙滅。

卿塵捧着這道多少人期盼已久的聖旨,靜靜的出了西宣室,有內侍過來低聲道:“郡主,七殿下和禮部虞大人來了,要通傳嗎?”

卿塵想了想道:“等會兒吧,現下若不是急事便莫要打擾皇上。”夜天湛已和禮部虞尚書到了西宣室,詢問的看了她一眼。

卿塵輕輕搖頭:“皇上身子不适,若是能等的事便稍等等的好。”

夜天湛點頭,見卿塵手捧聖旨,東宮事出快兩日了,便知是有了處置的旨意。一擡眼,見卿塵身上裙袍曳地一角沾有血跡,隐憂掠過眸底道:“父皇可安好?”

卿塵道:“皇上無恙。”

夜天湛對虞尚書微一示意,虞尚書将要奏的條陳交給卿塵:“煩勞郡主。”

六部的奏章一向都經由卿塵之手,她點頭接過:“若是還有其他事,虞大人不防晚些時候再來。”

虞尚書道:“多謝郡主提點。”他先行退下,夜天湛同卿塵緩步而行,邊問道:“衣服怎麽了?”

卿塵低頭一看,知道是沾了地上的血跡,不想這也落在他眼裏,道:“不小心沾染的。”

夜天湛見她無恙,點點頭,卿塵沒說是怎麽回事兒,他也沒有追問。晨光下的致遠殿清寧幽冷,縷縷風來處處涼意,過了一會兒,又道:“你這幾日在父皇身邊,可知此事父皇有何決斷?”

卿塵道:“已有了旨意。”

夜天湛道:“我并非說旨意。”

卿塵一愣,随即醒悟,淡淡笑了笑:“只做自己安心之事,便萬無不是。”

夜天湛眉梢一動,目光從卿塵靜如止水的玉容掠過,擡頭遠望。

遙遙天際,依稀滲出萬縷霞光,映在他雲淡風清的眸中,仿若雨露甘霖當頭澆灑,在這濃濃冬日劃開了一道燦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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