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碧血青天赤子心

晴朗了半日的天,過了正午便隐隐堆起陰雲,北風驟緊,卷着階前殘葉掃蕩而過,窗格一動便貫了進來,立時叫人打了個哆嗦。

卿塵偷眼往外看了看,一杆紫玉狼毫筆握在手中,卻不知該寫些什麽。眼見天帝那裏聚精會神的看着奏章,一動不動,絲毫不曾在意屋外,不由得更添幾分憂急。

致遠殿前滴水檐下,靜靜跪着個人,白袍肅冷,脊背挺直,神情清淡,嘴角淺淺的抿成一條直線,透着幾分漠然的篤定。看在卿塵眼中,心中如同燒滾了油鍋再添柴薪,焦痛萬分。

已是大半日了,自從早朝宣了廢黜太子往涿州的旨意,夜天淩便跪在了那兒。涿州此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窮山惡水境臨北疆,不但地方苦劣,且是突厥入足中原首當其沖必争之地,夜天灏此行必是有去無回。

灰暗層雲終于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只一會兒便滿積了瓊枝玉葉。琉璃瓦寶蓋頂,都在這銀妝素裹中收斂了雍容霸氣,天地間格外寧靜些。大雪紛飛,一時竟不見停意,夜天淩眉頭一皺,這雪若是再如前幾日那般沒個停時,百姓怕又有壓塌屋室凍餓路邊之事,倒不是瑞兆反成了災。

突然一陣腳步聲自身後傳來,雪地裏發出細微聲響,有人踏雪而來,在他身旁站定,長袍一掠,竟也跪在了厚厚積雪中。夜天淩微覺詫異,扭頭正看到夜天湛那雙溫潤的眼睛:“四哥。”

“這是為何?”聽不出絲毫起伏,夜天淩淡淡道。

夜天湛一笑:“他也是我的大哥。”

夜天淩眼底微微一動,映着冰瑩雪光清冽無比。不再言語,兩人身前很快落了一層白雪,天寒地凍的卻只把孫仕安等人急出一身汗來。

卿塵将今日奏章理好,左手邊厚厚一摞竟都是彈劾廢太子的,就連當日天舞醉坊的案子竟也能被人翻出來,拐彎抹角編派到一起。

如今因太子妃的慘死,朝中原本以右相衛宗平為首太子一派紛紛倒戈,更遑論其他早有圖謀之人。倒是鳳衍作壁上觀按兵不動,似乎什麽打算也沒有。然夜天灏對這一切不聽不看不問不言,接旨後即刻啓程前往涿州,此時怕早出了伊歌城。

紅耀耀的銷金火盆上,熱浪逼的屋中九龍華帳如同隔了水看,盈盈晃晃。夜天灏出京前,卿塵設法要謝經帶去一紙短信,不知那“紅顏未去,嬌兒将至,心若有情,當圖此生”幾個字能否打消夜天灏求死之心,若他對鸾飛尚存情意,或者還好,若恩斷義絕,那便是不去涿州也無用了。

卿塵起身将折子放至案前,又瞥了一眼屋外:“皇上……”

“嗯?”天帝擡頭。

“下雪了。”卿塵輕聲道。

“哦。”天帝随手拿起一道奏章,看了兩眼,丢至一旁,人靠往軟墊之上疲憊的閉了眼睛:“說說,怎麽看?”竟只問朝事,對天氣驟變忽略而過。

卿塵見天帝指着這些彈劾夜天灏的奏章,斜飛入鬓的纖眉之下,隽麗清眸隐壓着擔憂,略一思索,說了四個字:“言過其實。”

天帝眉頭一動:“繼續說。”

卿塵将一道折子取出:“別的卿塵不敢妄言,但半年前天舞醉坊一案是親身經歷的。衛尉卿郭其目無王法,搶掠販賣民女,實屬私為,又與太子殿下何幹?不憑別的,單是殿下心性脾氣,皇上也是知曉的,他豈屑與此等人同流合污?如今不過是牆倒衆人推罷了。”

天帝皺了眉:“人心會變,如今這他,連我也不認識了。”

卿塵道:“殿下其實一直未變,人之真性永遠不會變。只是有的時候未必人人看得到。”

天帝擡頭,那看起來帶了蒼老卻嚴峻非常的目光直透卿塵眸底,卿塵眼波不興,靜如深湖,淡淡依舊。

天帝看了她一會兒道:“朕倒想聽聽,你心裏又是怎麽想的。那日你從平隸回來,是立了大功啊,最後卻跟朕讨了個不封修儀,可随時出宮的口谕。這更有甚者,朕給他天下都不要,說說,都怎麽想的?”

卿塵低頭勾起唇角:“卿塵身世特別,雖說生在仕族,卻來自江湖,得蒙聖恩随侍在旁,不敢多求,殿下或者不同。”

“怎麽不同?”天帝道。

卿塵心中有了主意,回身将一摞東西搬來:“卿塵近日奉命整理近年來的文檔存卷,看到許多殿下所作文章、奏折和處理的政務。”

天帝看着那高高堆積的卷冊,昔日父子秉燭夜談,博古論今的情形驀然再現,心裏一陣難受:“拿走,朕不想看。”

“是。”卿塵答應,但是繼續道:“皇上,放眼朝野,幾人能有殿下的文采筆思,才情博學,皇上不也曾已此為榮嗎?只是治國平天下,卻不是這才華的好去處。”

天帝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即不悅道:“難道你是說朕将這社稷天下交于他,竟錯了?”

外面雪落聲簌簌作響,沉沉壓在卿塵心頭,她搖頭道:“不,皇上把最珍貴的,最好的都給了兒子,是殿下自己志不在此。”

“說。”天帝聲音冷冷。

卿塵不急不緩據實說道:“殿下那日離開致遠殿時曾說過一句話,他的心在青史書稿中,他所求的,是文華傳百世。”

天帝伸手壓按額頭:“文華傳百世,天下也不放在眼裏……好啊……好啊……”

孫仕安此時進來,身上落了不少冷雪:“皇上,外面下了大雪。”

天帝看了會兒窗外朦朦白雪,卻還是只道:“知道了。”

孫仕安猶豫一下,又道:“七殿下……已同四殿下一起跪了半日了。”

“哦?”天帝站起來。卿塵眉梢一動,兄弟幾個這點兒倒像,一陣子倔強上來,誓不罷休的。

天帝手指在龍案敲了幾下:“願意跪便讓他們跪着!”

卿塵為天帝奉上一杯熱茶:“皇上,眼見着雪越發大了,外面冷的厲害,兩位殿下若真凍出個病痛,到底心疼的不還是皇上?”

天帝為太子一事正在氣頭上,只道:“他們這是什麽意思?朕的旨意豈是說收回便收回!”

卿塵輕聲勸道:“兩位殿下也是因骨肉親情,皇上看在他們這一片心的份上,便請開恩吧。四殿下多次領兵北疆,深知涿州地境兇險,若如他所言,這一去豈不是生離死別?光這一路風餐露宿,如今又是大雪,便是常人也難經受啊!”

天帝冷聲道:“朕便是要好好管教這個兒子!”

卿塵又道:“涿州乃是北晏侯封地,殿下儲君已廢,此去便是虎落平陽。他心性高潔,豈受得了他們折辱?何況北疆若有個動蕩,殿下在哪裏也不是妥善之計。”她情知北疆未靖,北晏侯一直蠢蠢欲動甚為天帝所憂,因此借此規勸。

果然天帝神情一動,孫仕安忙接上道:“皇上,兩位殿下都快成雪人了,即便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樣啊。”

卿塵再道:“殿下即便再有不是,也請皇上多念着敏誠皇後的情份。”

提起敏誠皇後,天帝嘆了口氣,終于往殿外走去,卿塵和孫仕安連忙跟上。

大雪絲毫沒有停的意思,迎面撲了一身,殿前內侍忙撐了傘過來。天帝見兩個兒子跪在雪裏,一個傲然自若,一個溫文從容,亦想起長子,如何不心疼?

遠遠雪地裏過來幾個人,卻正是侍女擁簇着殷皇後來了。殷皇後得了宮人報信,趕來一眼見兒子跪在雪裏,當真心都揪了起來,也顧不上雪深風緊,幾步上前:“皇上,這是……”

天帝一皺眉:“你們還真就不起了!”

夜天淩依然是神情淡淡,卻堅定道:“兒臣求父皇寬赦大皇兄。”夜天湛亦跟道:“求父皇開恩。”

殷皇後看了一眼兒子,柔聲對天帝道:“皇上,兒子們都是念着兄弟的情份,也是一片孝心,您就體恤他們這份苦心吧,這麽大的雪,天寒地凍的,鬧出病來怎麽辦呢!”

天帝在廊前來回踱了幾步,深深嘆息,最後說道:“難得你們有心,朕心裏豈又是不念父子之情?”眼前皚皚白雪潔淨的鋪展着,叫人心裏也寧靜下來,天帝目光遙遙透過天瓊玉宇般的殿閣,仿佛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孫仕安,傳朕口谕,命大皇子回京。”

“是。”孫仕安忙帶人去追。夜天淩和夜天湛齊道:“兒臣代大皇兄謝父皇隆恩。”

殷皇後忙吩咐內侍:“這下好了,快扶起來。”夜天湛抖落衣衫上雪跡:“兒臣叫母後擔憂了。”

夜天淩扶着內侍的手站起來,身子微微一晃。

卿塵看在一旁,疼在心裏,卻又不能上前,只目光間交錯一瞬,便一瞬,已将千言萬語熨帖在心底,融融的,化了漫天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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