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林渡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口鼻還留有刺激性的氣味,未完全散去的藥性弄得大腦發暈,甚至有些想吐。

恍惚間,下巴被人輕輕擡起,冰涼的杯沿抵在他幹裂的唇畔,甘甜的純淨水沿着火辣辣的喉嚨流進胃裏,舒服的叫人嘆息。林渡默不作聲的喝完一杯水,沉重的眼皮顫抖幾下,艱難的掀開一條縫隙,只勉強看清一個高大的人影……

不是易然。

心裏霎時涼了一截,複又有些說不出的詫異——為什麽他會希望,綁走自己的人是那小子?

難不成在潛意識裏,這是個足夠安全的選擇嗎……

“怎麽這幅表情。”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耳畔,“看到我就這麽失望麽?”

“……難不成還鼓掌歡迎嗎?”林渡扯着嘶啞的嗓音諷刺道:“利誘不成就改威逼了,原來你在國外這麽多年,就學到了這個?”

“……你不用急着諷刺我。”陳宇晖輕輕笑了聲,帶着些無可奈何的悲涼,“我……馬上就要走了,明天的飛機,回美國,并且永遠不會入鏡。”

“托你的福,公司虧損嚴重,有人生氣了,回去之後,我可能會過得很慘……不知道這個結局,你滿不滿意?”

“你過得如何,與我無關。”林渡的聲音冷得掉冰碴子,“若是要說實話——我很高興,因為終于沒有人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陳宇晖沉默了幾秒,輕聲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你。”身體逐漸積攢了一些力氣,林渡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并沒有被捆起來,“你把我帶到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愛你。”陳宇晖冰涼的手觸上了林渡的臉,被後者偏頭躲開,“我會把你跟別人的合照發給易然,并且告訴他你跟別人在一起了,如果他沒來,我就帶你出國……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現在就是個瘋子,什麽都做得出來。”說到最後他甚至笑了一下,滿是血絲的眼微微彎起,恍惚間竟然有那麽一點點,少年時期的味道。

林渡覺得自己眼花了,那時候的陳宇晖是什麽樣,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如今再見時,卻發現依然記得,記得對方穿着校服摟着自己肩膀的模樣,眼睛裏滿滿的都是自己的影子。

他們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收起那一閃而逝的感慨,林渡深深吸了口氣,“如果他來了呢?”

“我會把他欠我的東西讨回來,然後退出。”陳宇晖的聲音很輕,像是一觸即碎的泡沫,他嘆息道:“不管你信不信,林渡,我是真的希望……”

他點到即止的閉上嘴,笑容中帶上些許悲涼,他叩了叩手邊的桌面,發出幾聲輕響。

“先吃點東西吧。”

說完陳宇晖便退了出去,留林渡一人坐在這空曠的房間裏,聽着正對面牆上的挂鐘咔噠作響。

現在是晚上八點多……他是中午約的蘇佳年,這麽一看,自己昏迷個把小時了。

殘留在身體裏的藥性一點點散去,林渡握緊拳頭,扶着椅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他環顧四周,發現這裏似乎是哪家私人酒店,裝潢的相當不錯,房間裏配有基本的生活用品,十分便利。

左邊是緊鎖的大門,右邊則是透明的落地窗,往外看去,少說二十多層樓的高度,讓有輕微恐高的林渡腿腳發軟。繞了一圈,沒有找到什麽可以趁虛而入的地方,茶幾上的電話線是斷的,随身物品老早就被搜走了,連根煙都沒留下。

雖然這都是意料之內的事情,林渡難免有些郁悶,十分無奈的坐回到最初的沙發上。桌上擺着還熱騰騰的食物,都是他小時候愛吃的菜,現在林渡的口味變了,連看也沒看一眼,自顧自倒了杯涼水。

腦海裏回蕩着陳宇晖離開時說過的話,手指無意識攥緊水杯,等反應過來時,透明的杯壁上已經留下五個指印。

林渡有些心煩意亂。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确是有那麽一絲絲的忐忑……易然的性格他非常清楚,雖然倔得很,但也并非毫無自尊,如果他真的相信了陳宇晖的鬼話,那麽……

他想起在酒吧的廁所裏,那人哭着問他“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的樣子,心髒像是被什麽狠狠勒住了,喘不上氣來。

原來沒有安全感的不僅僅是他,對方也是一樣……只是林渡擅長隐忍,而易然,往往都是将情緒第一時間表現出來,像是先前一次次吃醋鬧脾氣,到後來勃然大怒的離家出走,都是在用一種別扭的方式,表達“在乎”這兩個字。

而自己卻只是嫌他幼稚。

或許他應該再有耐心一點,或許對方應該再冷靜一點……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林渡不害怕陳宇晖的威脅,他只希望易然能夠再信自己一次,哪怕他從未正式說過喜歡。

這是個很自私的想法,自私到甚至有些無恥。

所以林渡是不安的,他能感覺到事情正一點點脫離控制,這是他最無法忍受的事情,如今卻被迫忍受。

他甚至有些後悔,他覺得自己應該再沖動一點,早些将心意說出來的話,就不會發生那麽多意外……

但現在,想再多都無濟于事。

他只能等。

等着對方的到來,或者徹底的……失去一個他喜歡的、也喜歡他的人。

時間就這麽一分一秒的過去。

林渡看着指針一點點擺向九的位置,面色尚還平靜,絞在一起的手指卻暴露了內心的焦躁。這過去的一個多小時裏,林渡想了許多種主動逃脫的方法,可至少也得從這裏出去才能執行……而陳宇晖,自從離開之後,便再也沒露面。

或許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揍他一頓?林渡面無表情的想着,向來貫徹“君子動口不動手”的他,頭一回有種想要打人的沖動。不過說起這個,陳宇晖說要從易然身上拿回欠他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正這麽想着, 沙發正對面的電視熒幕突然閃爍了一下,顯現出模糊的畫面來……

易然擡起那只沒受傷的手,狠狠抹了把額前的汗。

前幾天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給林渡去了個電話,結果對方接起後并未作答,易然當時正在騎車,分心之際一頭撞上馬路邊的護欄,很不湊巧的将手摔骨折了。

看到陳宇輝發來的照片時,易然有那麽一瞬間真想沖進去将坐在林渡對面的另一個人掐死——不過這一回,他很快冷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給陳宇輝去了個電話……

招呼好接下來的事情,易然單刀赴會,火急火燎地趕到了陳宇輝給出來的地址,是一處較為偏僻的私人倉庫。踏進大門的一瞬間,他能聽見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室內,本能擡起頭,對上了牆角安放的監視器。

——同時也隔着屏幕,對上了坐在電視機前的林渡的眼。

後者在看見他手上石膏的瞬間,一顆心便被高高提了起來。自己不過走了兩天,這小子怎麽又弄成這樣了?正茫然想着,就見易然身後的大門再一次打開,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保镖湧了進來……

“操!”林渡狠狠摔了手邊的玻璃杯,他想起陳宇輝口中所謂的“虧欠”是什麽了……

無非就是,先前易然吃醋的時候,将他打進醫院的那回事。

眼看着鏡頭裏的人開始動手,易然最初還能勉強抵擋,後來因為手傷問題逐漸落入下風,眼看腰上挨了一下,高大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蜷起,林渡心急如焚,只覺得渾身血液都逆流了,手腳一片冰涼,唯有胸口那股熊熊燃燒的怒火滾燙。

——這甚至比他見到易然帶人回來時還要難受,林渡無法忍受自己竟然牽連別人,還牽連的是他……喜歡的人。

對方終于信任了他一次,可此時此刻,林渡卻寧可易然別來。

掐緊的拳頭用力到指節發白,指甲深深沒入掌心,林渡深深吸了口氣,不再去看屏幕上已經一邊倒的戰局,轉身來到門前,擡腳狠狠踹去。

比起剛蘇醒時的渾身無力,現下多多少少恢複了些力氣,厚重的木門被他踹得咣咣作響,周邊的牆皮簌簌落下,在深紅的地攤上灑滿白灰。

監視器依舊無聲的轉播着倉庫裏的實況,可林渡甚至沒有回頭去看的勇氣,他生怕看見易然不省人事的倒在地上,受傷流血……因為這一切都拜他所賜。

愧疚與不安充斥了所有情緒,林渡生怕第一次如此無措,只得徒勞發洩一般的、一次次狠踹房門,雙眼充血,恨不得将陳宇輝生吃活剝。

就在林渡有些絕望的時候,走廊裏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林渡,是你嗎林渡?”李平朗氣喘籲籲的喊道,“操這個門要怎麽開……”

“別管我!”林渡一開口,才發現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先去救易然……”

“那小子叫我先來找你,不然就跟我絕交!”李平朗也是一臉頭大,他罵罵咧咧的看着那鎖,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這時候魏晟從他身後越出來,将人播到一邊,“我來開鎖,你下樓準備車子。”

這門鎖結構不算特別複雜,只是門板太厚,極為結實,任憑林渡踹了好幾分鐘都不動所為。魏晟面色嚴肅,他是特種兵出身,因為受傷提前退役的,可每當接觸到專業領域,總是不由自主的表現出沉着冷靜的一面來,李平朗神色複雜的看他一眼,轉身一路狂奔着下了樓。

約莫十分鐘後,門鎖咔噠一聲終于打開了,林渡從房間裏沖出來,經過這漫長的開鎖時間,林渡冷靜了不少,鋒利的目光像是冰做的刀子,但眼底泛起的血絲暴露了他內心的情緒。

深深吸了口氣,林渡問:“易然呢?”

“他手機裏有定位軟件,在這附近的一家倉庫區停下了。”魏晟一板一眼的回答,“再往裏走信號太差,只能一間一間找。”

“……地址給我。”

李平朗開着車先行一步,林渡打了輛的士緊跟在後,他借了魏晟的手機,迅速給樓晉去了個電話,叫他聯系救護車接應,順便報警。

挂斷之後,林渡緩緩放下手,他望着前頭仿佛看不見盡頭的馬路,冷汗浸濕的衣衫被空調一吹,一股涼意直鑽心底,凍得他哆嗦了下,手指攥緊,狠狠抽了口氣。

閉上眼緩了一會兒,林渡想着把手機還給魏晟,剛一轉身,鈴聲突然響起,屏幕上跳出“表哥”的備注,魏晟神色微變,伸手将其接過,點下通話鍵。

“信號最後……消失的位置……有幾十間倉庫……”李平朗氣喘籲籲的聲音從話筒另一邊傳來,在電流下有些許失真,“這他媽到底是哪個?”

“你冷靜點,我們馬上就到了。”魏晟安撫着自家表哥,擡頭對上林渡焦慮的眼,輕咳一聲,“林總,警察還要多久才來?”

“……根據以往的經驗,這裏離市區較遠,至少還得要十多分鐘。”林渡聲音沙啞,但語氣還勉強維持冷靜。可說完這句,他頓時忘記了下一句想說的是什麽,只好轉頭看向一邊的司機,“師傅麻煩開快一點,闖紅燈也不要緊,我來承擔損失……”

話到最後難免帶出幾分顫抖,林渡掐着大腿,牙齒咬着嘴唇,再不發一語。

就是在這樣的煎熬下趕到地方,下車時腿腳一軟,差點沒跌倒在地,林渡慌忙張中一把扶過還未關起的車門,剛一站穩,連休息都顧不上,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去……

易然呸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空氣裏彌漫着塵土的味道,久經人煙的倉庫裏落滿了灰,以至于呼吸都有些堵塞,他抽了抽鼻子,單膝跪在地上,額頭擦破一塊,血順着臉頰淌下來,與汗水混在一處,彙聚在下巴上凝成水滴。

打着石膏的手搖搖晃晃的挂在頸間,白色的紗布上沾滿深褐色的污跡,有泥土,也有血漬……易然喘着粗氣,兇狠的目光像一只暴怒的、傷痕累累的兇獸,呲着帶血的牙齒,死死瞪着身邊不懷好意的狼群。

被重擊過得肋骨隐隐作痛,他不得不咬緊牙關,忍耐着差點出口的痛呼,初次之外,渾身上下擦傷無數,反觀對方也未必讨得到好處,分別受了些不大不小的皮外傷,最嚴重的那個,被易然一圈打斷了鼻梁,在哀嚎中被人擡了下去。

“易先生,麻煩你配合一些。”為首的保镖語氣中頗為無奈,“我們不過是奉命行事,意思意思就完了,何必下這麽狠的手……”

易然冷笑一聲,語氣裏帶着揮之不去的血腥,他狠狠抽了口氣,一手撐着地板,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那就告訴我,林渡在哪裏?”

“林先生在很安全的地方,少爺不會傷害他的。”

“那就讓他來見我!”易然吼道,聲音回蕩在密封的空間內,震得人耳膜生疼。“不然就是我死,也要把你們全揍趴下,然後從這裏出去!”

“……”對方被他強硬的語氣噎的一梗,嘆了口氣,剛想開口時手機卻響了。

“撤退吧。”陳宇輝站在登機口處,最後看了眼腳下熟悉的國土,聲音裏透出股無奈的悲涼,“我們要走了。”

其實這麽多年過去,林渡于他來說,更像是童年僅剩的一抹光——盡管那段遙遠的回憶已經模糊,但怦然心動的感覺始終還在,以至于每一次回憶起,都讓他覺得自己尚且活在人間。

如今,卻連這點念想也留不住了……

陳宇輝轉過身,穿過由保镖組成的人牆,走進飛機裏。

随着艙門緩緩關起,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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