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意
魏嬈對鏡而坐,認認真真看着自己這張臉。
這裏的銅鏡遠沒有家裏光滑清晰, 但仍然可見鏡中女子姣好面容, 剪水雙眸,不語也含情, 一頭濃密的發如雲堆疊,在一側挽成螺髻, 柔媚之中,又不失嬌俏靈動。
魏嬈雙手托腮, 歪頭欣賞着自己的美顏, 半天不動。
世人都說紅顏薄命, 可也不想想,誰又會去關注醜的人。
上輩子她一路扮醜, 從南到北,碰到不少搶她食物的亂民, 掃她的眼神都帶着毫不掩飾的嫌棄, 搶走了食物立馬跑走, 一眼都不願意多看。
食色性也, 沒人能夠免俗,她便是對男人不抱希望, 可長得好看的,也是愛看的。
翠柳舉着小兔子站在主子身後,幾次欲言又止,她特意将糖人放到冰盒裏鎮了一晚上,可糖做的東西, 保存再好都要化,是吃是扔,主子總要有個态度,
直到一兩滴糖水掉到她虎口處,翠柳才躊躇道:“小姐,這小兔子是做的好,但吃與不吃,它的宿命都是化成一灘糖水,還是趁着能吃,趕緊吃了吧。”
“那你吃了吧。”
魏嬈喜歡稍微帶甜的口感,像這種過于甜膩的純糖食物,興趣不大,要不是看這兔子做得栩栩如生,早就讓翠柳解決了。
翠柳聞言一愣:“這是朱侍衛買來送給您的,我吃不太好吧。”
魏嬈長眉一挑,掃向她:“你不是說朱侍衛的行為很不妥嗎?”
翠柳又是一噎,張着嘴說不出話。
她是不希望朱侍衛對小姐獻殷勤,小姐金枝玉葉,一個草根哪裏配得上,可朱侍衛看着又是個好人,一片赤誠,傷了人家的心也不太好。
皇帝不急太監急,翠柳操着老媽子的心,輕嘆着氣,拿着糖人走出了屋。糖人黏牙齒,吃起來不雅,她找到沒人的角落裏解決了。
不料好巧不巧,碰到了打完拳準備回屋的楊晉,一眼瞥到她手上的物件,腳步頓住,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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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們後來沒出門的話,這應該是昨天我送過來的那只吧?”
楊晉雖是問話,但語氣是肯定的。
翠柳一見外男就有點羞赧,被人高馬大的男人這麽一問,經不住就紅了臉,諾諾道:“應該就是吧,我家小姐最近牙有點疼,吃不了這種太甜膩的東西,我就幫着吃,不能浪費。”
“确實不能浪費。”
楊晉笑着點頭,也沒再說什麽,起腳大步走遠,卻是去了晏随的房間。
晏随臉上的疤都是魚骨膠做的,貼久了不透氣,容易捂出痱子,他每隔幾天就要換一次,少不了還要楊晉幫忙,給他打個下手。
楊晉也樂意代勞,易容術,他也是學過的,手藝不比這位尊貴小師弟差。
手上忙着,楊晉嘴上也不閑着,東拉西扯一通,不知不覺就提到了院裏那個偷吃糖人的小丫鬟。
楊晉一邊說,一邊留意恢複神仙俊顏的少年,外袍松松垮垮搭在肩背上,白色中衣服服帖帖裹着修長精幹的身軀,衣襟微敞,露出平直精致的鎖骨,男人禍害起來,可不比女人遜色。
就憑這副尊容,勾搭哪個小娘子成不了,偏要扮成一副鬼樣子,送上門讓人落面子,費力不讨好。
“我看你也別折騰了,等回了衮州,就讓義父做主,去魏家提親,多省事。”
換楊晉,遇到心儀的女子,就這麽幹,他沒爹沒娘,就去求晏王。
“你不懂。”沒腦子的男人才會這麽幹,晏随有他自己的主意。
楊晉一聲笑起來:“就你懂,可也沒見那位九小姐動容,那只兔子是你親手做的,最後卻進了人家丫鬟肚子裏,這男人想要打動女人,無非三樣,權色錢,你如今一樣都沒有,做個東西也是藏着掖着不讓說,那位要真能感動,我把腦袋割下來給你當球踢。”
“好。”晏随一個字,特別簡單利落。
楊晉一瞬間茫然:“好什麽?”
“腦袋割下來,讓我當球踢。”
楊晉哈哈幹笑:“玩笑話,怎麽能當真?男人得有點幽默感,像你這種悶葫蘆性子,女人會喜歡才怪呢。”
晏随打濕帕子擦臉,慢條斯理不慌不忙,講話也是不緊不慢:“我問過她。”
楊晉壓着性子:“問什麽?”
“願不願意嫁給太子。”
楊晉哦一聲:“她如何回的?”
“不願。”
楊晉又是一笑:“她說不願意,你就信了。太子那樣的倒黴催,京中幾個貴女願意,嫁他,遠不如嫁你。”
晏随脾氣說不上好,發起火也是不動聲色,耍狠更是沒人能扛,但人家有這個本事,便是将你按在墳裏活埋了,你也拿他沒有辦法。但凡有點眼光的女人,都想嫁這樣的男人,得到他的心或許很難,但財富和地位,萬民膜拜的虛榮快感,卻是唾手可得。
更別說這人深得老天寵愛,生了一張禍水臉,楊晉一個男人看了有時都會晃神,女子又有幾個能夠抵得住。
如果不是惠帝不喜,各家不敢妄動,尚京晏王府的門檻早就被媒婆踏平了。
楊晉無比唏噓:“我若有你這張臉,早就紅顏滿天下,何必執着于那一朵未必對你開放的花骨朵。”
晏随擦完了臉,将帕子扔進水盆裏,下巴擡了一下,一個字都懶得回。
楊晉就跟奴才似的,端着盆出屋,邊走邊罵自己:“老子就是賤,上趕着給小祖宗做牛做馬,還讨不到一個好臉。”
待門再打開,朱侍衛走了出來,大刀闊斧地直走向對面屋子,在這青天朗日下,堂堂正正敲着窗門。
魏嬈正倚在窗邊榻上看閑書,陡然聽到敲窗聲,吓了一跳,雙胞胎哥哥不曾這樣,都是直接在門外喊她,四哥更不會這樣無禮。
“在就應一聲。”
男人的聲音很好聽,底子厚,清醇之餘不乏凜凜正氣,聽得入迷,忍不住就想回應他。
魏嬈想,也不想,兩手攥進了書頁,不吭聲。
就在這時,雙胞胎出來了,看到朱侍衛站在小妹屋外,幾下跑過來,熱絡打招呼。
“朱侍衛,你怎地站這裏,莫不是夜裏喝多了,記不得自己住哪了。”
“沒事,你不舒服就說,我們攙你回屋。”
晏随對雙胞胎有着特殊的魔力,無論以何種面貌和身份出現在他們面前,都能以很快的速度博得兄弟倆的好感。
為此,魏嬈也是納悶。
兩個哥哥別看鬧騰,時而做出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舉動,心氣卻不是一般的高,便是馮劭他們都未必看得上,偏偏這個晏随扮的草根人物,極得他們賞識,莫非上輩子有什麽因緣不成。
“朱某還算清明,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魏嬈聽到男人那拿腔拿調的話就想打他,論裝模作樣的本事,誰都比不過這位表面不一的世子爺。
偏偏兄弟倆就吃他這套。
“什麽事,朱兄說說,沒準我們能幫你解決呢。”
“對的,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行走江湖,要的就是一個義氣,”
江湖還沒真正見識到,兄弟倆倒是自己先标榜上了。
毛毛躁躁說話的是魏家兩兄弟,唯有惹魏嬈心煩的人不疾不徐,用着她喜歡聽的聲音說着不中聽的話。
“我想不明白的事,魏小姐是真的不喜歡糖人,還是反感我這個人。”
晏世子打小就是衆人捧着的主,長到将近二十歲,不曾讨好過誰,頭一回有了這心思,卻是敗興而歸,叫目下如塵,心高氣傲的男人如何能忍,如今換了個身份,少了幾分顧忌,不如把話說開,看這魏九到底是什麽意思。
窗這邊的魏九一聲冷笑。
她喜歡什麽,反感什麽,穎悟絕倫的世子爺心裏就沒點數。
“朱兄弟送小九糖人做什麽,她就不喜歡那玩意,我送過一次,她當我的面賞給丫鬟,朱兄你這算什麽,沒當着你的面,已經是給你客氣了。”
魏七代魏九回答,但這個答案并不能讓男人滿意。
“若是不喜,也可當我的面賞人,幾步的路,難道連這點誠意都沒有。”
魏嬈忍無可忍,拉栓子推開窗。
一張俏生生的芙蓉面出現在了三人視野裏。
魏嬈粉面微愠:“若真有心,為何不當我面送,幾步的路,難道連這點誠意都沒有。”
“噗---”
魏六一聲笑出來。
朱侍衛那張看不出情緒的刀疤臉,更是透着一股難言的詭異。
魏嬈氣性上來,也是敢說的主。
“朱侍衛真有心,想送人禮物,那就該先打聽到那人的喜好,以便投其所好,不然就是白費功夫,對方不喜,自己也不讨好,何苦來哉。”
話落,魏嬈解氣了,平靜下來,意識到好像有點過了,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那兔子做得是真好看,我欣賞一晚上,朱侍衛有心了。”
對方将來可是說一不二的天下之主,不能得罪死了,馬屁還是得拍一拍。
魏七一臉懵逼:“那妹妹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
女子真是喜怒不定,他妹妹也不例外。
“喜歡,也不喜歡。”
撂下模棱兩可的話,魏嬈誰也不看,利索拉下了窗,隔絕掉三張她看着都鬧心的臉。
兩個吃裏扒外的哥哥,不要也罷。
窗外,依舊吃裏扒外的魏七拍拍比他還高半個腦袋的男人:“不怕,至少有一半喜歡,繼續努力,争取另一半。”
魏六比魏七腦子轉得快,琢磨出一點意思了,看朱侍衛反而沒那麽熱絡了。
“我敬你一聲朱兄,因你算是個好漢,不過我妹妹的主意,你就不要打了,我妹妹的婚事,連她自己都做不了主,更別說我們了。”
避難出來的,要瞞着身份,魏梁不能多說,不過該表達的意思都表達出來了,識趣點的就該知難而退。
偏偏晏随就不是個識趣的人。
“男婚女嫁,講究個情投意合,若是魏小姐心有所屬,你們當父兄的也不能橫加幹涉。”
“對,是這個理,我就覺得父親和哥哥們窮講究,姻緣嫁娶,最重要的還得小九自己喜歡。”魏棟拆起哥哥的臺也是不遺餘力。
魏六怒眼瞪弟弟:“你到底是哪家的人,看不上我們,幹脆上朱兄家門算了。”
魏七一臉莫名:“你氣性也太大了,我說句實話都不成啊。”
“父親要是在這裏,早就一棍子打來了。”
頂着跟自己一樣的臉,說着蠢話,做着蠢事,魏梁就沒這麽氣過,恨不能把人摁土裏埋了,省得出來丢人還帶累自己。
被哥哥鄙視的眼神一瞪,魏棟也是委屈又是生氣。
“你問問小九,是想嫁父親選的人,還是自己喜歡的,董家那小子還不是---”
“你還說,父親就不該放你出來,有我一個就夠了,你出來就是添亂。”
魏梁抱着弟弟腦袋就是一頓敲,魏棟個子比哥哥稍高點,不甘示弱,一下就反擊了回去,牛犢似的拱開哥哥。
反而争端的始作俑者默默退到一旁涼涼看着,看了一會覺得沒意思,轉身走開。
兄弟倆動靜太大,驚到了姚氏,又不便管教,便叫翠柳去喊魏亭。不巧魏亭出門了,魏嬈幹脆穿上鞋子出屋,在門口嚷了一聲。
“六哥七哥你們再鬧,等四哥回了,我就跟他說,讓他把你們攆回家去。”
老國公不在,雙胞胎最怕就是這個四哥,笑面狐貍一只,最會玩陰招,能把人整到哭不出來。
魏嬈一現身,那位木着臉走開的男人又折返回來,這回手裏多了個小食盒,一只手勾着提到魏嬈面前,誠意滿滿地投其所好。
看她還能想出什麽樣的搪塞之詞。
魏嬈還沒反應,魏棟先跳了過來,打開盒蓋子一看,哇一聲。
“白玉糕,這個可以,小妹喜歡的。”
魏梁扯開弟弟,擋在妹妹和男人之間,面色戒備:“我話已經說在了前頭,別的忙可以幫,但請離我妹妹遠點,她年紀小,耳根子軟,經不起你這般的引誘。”
魏嬈捂臉,直想一個哥哥給一腳,六哥也沒比七哥靠譜多少,說的什麽鬼話,連引誘都出來了,還不如閉嘴。
“謝謝朱侍衛送食的好意,這份人情,記在四哥賬上,他會樂意奉還的。”
不想跟晏随交惡,魏嬈只能擡出魏亭,以他的名義收下。
說完,魏嬈就叫翠柳收了盒子進屋。
屋外,雙胞胎一左一右要跟朱兄弟講道理。
“我們敬你是個漢子,沒想到你竟然癡心妄想,打我妹妹的主意,我不妨直說了,我妹妹這樣的仙女兒,就得神仙來配,”
“對的,別的不說,就是你張臉,半夜沒得把人吓傻,”
打過以後,兄弟倆又一致團結對外了。
晏随目光落在緊閉的木門上,半晌才挪開,仿佛有些好奇的問:“什麽樣的才算神仙。”
“至少,至少也是北境晏世子那樣的少年英雄。”魏梁面不改色地随口一謅,拉自己仰慕的人物出來遛一遛。
魏棟跟着附和:“對的,就得晏世子來配。”
男人不動聲色:“倘若哪日他來提親,你們真會同意?”
“必須,十成十地同意,小九不同意,我們也會讓她同意。”
兄弟倆異口同聲。
男人彎起了唇角:“記住你們的話,男子漢,一言九鼎。”
“自然是,驷馬難追。”
兄弟倆嗓門大,一聲還比一聲高,魏嬈在屋裏聽着,要被兩哥哥蠢哭。
她就不覺得晏随有多中意她,無非得不到才是最好,她要是像馮三那樣癡迷他,他恐怕又是另外一個态度了。
“你這兩個哥哥也實在糊塗。”
背後響起的女聲,驚得魏嬈一彈,回過頭,見是姚氏,拍拍胸口。
“姨母,你這樣突然冒出來,會吓到人的。”
“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麽?”
姚氏望着魏嬈的目光有些出神,很多往事一下子浮現在了心上,當年嫡姐不也是這樣,一家女百家求,可選的太多了,最後反而不會選了。
“晏王世子若真的求娶,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不過你還頂着禦賜太子妃的名頭,想要嫁人,又是嫁到晏王府,恐怕沒那麽容易。”
見姨母一本正經的談論起這等荒謬事,魏嬈哭笑不得:“那位晏世子說不定已經到衮州了,跟我就不可能有交集,更遑論求娶,姨母才說哥哥們糊塗,怎麽你自己也糊塗了。”
“是啊,我也糊塗了。”
姚氏自嘲一笑,搞不懂自己居然還真的有點期待。
若是小九嫁到晏王府,她或許就能--
再見那人一面了。
鬧騰的一天就這麽過去了,男人的不按常理出牌,讓魏九小姐十分困擾,一晚上都沒睡好,到了翌日,也是緊着一顆心,就怕又有人敲窗或是敲門送這送來,惹得院裏的人都來圍觀。
屋子裏避着也沒用,魏嬈幹脆起來了就到院裏走走,翠柳打聽完了就跑來報信。
“小姐放心,朱侍衛一早就出門了,估計又要忙一天。”
別說主子,翠柳也有點怕這男人,烈女怕纏郎,小姐要是動了心,那就麻煩了。
魏嬈聽後松了口氣,看院裏那幾棵歪脖子樹都順眼了不少。
見四哥出了屋,魏嬈喊他到樹下坐着,說說話。
不知是最近天氣都很好,還是陳縣這裏的氣候特別适合居住,魏嬈坐在樹下,曬着暖烘烘的太陽,只覺這種安逸平淡的日子才是心之向往,沖動到都想在陳縣買個宅子隐居,何必跑到那麽遠的北方。
魏嬈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魏亭,魏亭卻是笑着搖頭:“這裏不夠遠。”
遠離了皇權掌控,才叫安全。
比起皇帝,魏亭更信晏王。
魏嬈只是這麽一說,說完也覺不妥,魏亭否了以後,就不再想了。
銅門劃過地面發出的響聲使得魏嬈側頭看向院門口。
驿丞晃着步子走進了院子,身後跟着一個圓臉婦人,中等個頭,二十出頭的樣子,穿着打扮像是富貴人家身邊的管事,眉間橫着一股浮躁的傲氣。
那婦人一進院子,誰也不看,鼻孔朝天,趾高氣昂道:“這個院子被我家小姐包了,你們趕緊找地方搬走,不要沖撞了貴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不覺快九萬字了,收藏還在通往四百的門檻外徘徊,賜我力量吧,希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