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癡妄

“昨個在馬市街上遇到個倒賣金銀首飾的人,瞧着頗是眼熟, 好似是在侯府後院見過。本以為是管事, 可想起前幾日侯府失竊,我便留了個心思, 果不其然,他倒賣的東西果然有部分帶着侯府的标識。所以我便将他拿下, 給您送了來。”說着,葉羨招手,兩個身穿曳撒, 腰佩雁翎刀的侍衛捆了個人上前。

那人走得踉跄,每邁一步便是龇牙咧嘴,痛苦萬分, 瞧樣子好似有傷在身, 可面上卻瞧不出半分。

別人看不出, 西寧侯懂,诏獄裏的錦衣衛便有這麽一招,人被打得骨碎肉爛, 可在外面卻看不出絲毫。據說他們在錦布下墊沓紙來練的, 一頓板子下來,錦布完好,可布下的紙一碎到底……诏獄裏,折磨人的方法多得去了, 不然如何叫活地獄。

思及此, 西寧侯不禁多看了幾眼葉羨和他身後的護衛。他們如何懂得這些……

對視間, 護衛又将一包裹呈上,在老太太身邊的八仙桌上展開,裏面赫然是各種金銀首飾。一七彩鎏金小香爐滾了出來,西寧侯認出來了,那是西域進貢,太子賞賜于他的。因羅氏喜歡央着求要,才給她了。

府上前段日子确有失竊,然可沒聽說羅氏房裏有東西不見。

葉羨也盯着那小香爐,笑了。“這東西精致,一看便不是中土之物,想必是貢品吧。連貢品都敢透,你還真是嫌命長啊!”

“不是!不是我透的!這……這些都是羅姨娘送與我的!”

“荒謬!羅氏如何會送你這些!偷便是偷,還要狡辯!”葉羨凜然嗔喝。說着,他鎮定望向西寧侯,從容道:“侯爺,這事您的家事,我不便參與。人既然已經送來,您請自便吧。不過,侯爺,您可一定得查清楚了,別冤了不該冤的。”

話落,葉羨對着老夫人和侯爺再次揖禮,帶着侍衛退出去了。

他一走,嵇氏深長地嘆了聲,言道:“這孩子聰明啊,人家這是給你留面子呢!”什麽偷東西,偷人還差不多。說着,盯緊了那個男人,對兒子冷哼道:“看你還有什麽可說,這才叫鐵證如山!”

望着那人,西寧侯窘怒不已,怒憤羅氏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他;窘羞自己又一次誤解了女兒。

西寧侯起身便要走,嵇氏将他喚住了。“你做什麽去?”

“我現在就早羅氏,問個清楚!”

“要問也輪不到你問!”嵇氏呵道,“去,去魏國公府別院把你女兒請回來!不管羅氏,還是你,怎麽處置都得由寶珞說得算!”

這話一出,西寧侯臊得連都紅了,看着這一行他是躲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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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猶豫着,便聞門外寶珞道了聲:“我怎敢讓父親來請我,女兒說走便走,是女兒任性,不孝了。”說着,寶珞福身對着老太太和父親揖禮。

她越是如此,西寧侯越是內疚,于是也顧不得什麽尊卑,對着女兒鄭重揖半禮,肅然道:“是為父的錯,為父向你道歉,請你諒解。你能回來,為父感謝。當着祖母的面,為父在此立誓,日後若是再懷疑女兒,我便……”

“行了!”寶珞抿唇笑了,鼻尖撒嬌似的哼道“父女哪會真的留仇,有父親今兒的話,女兒就知足了。”

這話說得西寧侯好不貼心,越發地覺得自己錯得離譜,到底是血緣至親,女兒乖巧如此,他怎就迷了心智,還打了她……他羞憤得簡直沒臉面直視女兒了。

寶珞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其實她也沒想這麽快就原諒父親,但凡事都有個度,這個節骨眼回來,正好能收回父親的心。畢竟是至親,總還要生活在一起的。

父女和解,嵇氏歡喜。

寶珞和父親帶着那男人去了客房,羅氏乍然瞧見人,驚得臉色登時煞白。

許是被打怕了,那男人連個猶豫都沒有,一五一十将事情全部道了來。他是今年初在廟會與羅氏偶遇,二人才聯系上的,起初也就是見見面,訴訴苦而已,一個抱怨科舉屢次不第,一個感嘆生活的不得志。一來二去,舊情複燃,便睡了一起。後來羅氏怕這事傳出去耽誤她,于是給了許多體己,也就算是封口費吧。

事實上他也不過是貪圖羅氏錢財而已,哪就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了,得了便宜自然就跑路了。怎知他都逃出順天府了,竟還是那個姓葉的少爺抓了回來,一陣嚴刑拷打,他不得不招了。

想到前天晚上受的罪,他腿肚子還顫呢,這天下竟如此酷刑,能琢磨出這些花招的,可還有人性。瞧着那少爺翩翩儒雅,卻也是個狠角,想必這人,他沒少了“審”!

他什麽都招了,可羅氏依舊不認,說何也不肯承認是自己害死了孩子,張牙舞爪地朝寶珞撲來,非要她償命不可。

寶珞輕巧地朝後退了一步,羅氏撲了個空,眼看便要摔倒在地,卻沒一個人敢去扶她。她本就因小産體弱,一時匍匐在地,無力起身,好不容易架着打顫的胳膊撐起,卻見寶珞站在了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神情冷漠森寒。

“羅淑華,我問過大夫了,你是因食大黃才導致的小産,且大黃量在三兩以上。”說着,她端上了一碗氣味頗是怪異的湯來,頓在地上對着羅氏道,“我不過關你五日日,你日食兩頓,一共十餐,這便是摻了三錢大黃的飯菜,你吃吧。”

“我不吃!”羅氏推開,那湯灑了一地,房裏人隐隐都嗅到了些。

“怎麽?吃不下去?”寶珞哼道。“可也是,大黃氣味特殊,口感苦且澀,這麽大的量摻在飯菜裏,便是拿去喂狗,狗都不會吃,何況是人!你真是連慌都不會撒呢!”說罷,她再次靠近她,耳語道,“‘姨娘’,如果我告訴你,我根本沒給父親喝避子藥,你會不會後悔流掉這個孩子啊……”

寶珞聲音極輕,輕得只她們兩人聽得見,可卻字字如錐紮入羅氏的心……也就是說,自己害死的,有可能真的是姚家的孩子,那個她日盼夜盼,盼了十幾年的孩子……羅氏不能接受,她恨得一把抓住了她,咬牙道:“姚寶絡,你居然害我!你還我兒命來……”

證據确鑿,西寧侯以為她還不肯認,于是一掌推開了她,将女兒攬進懷裏護着。“羅淑華,你瘋了嗎!你還想狡辯到何時!”

羅氏徹底崩潰了,她從來沒有如此絕望過,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适時聞訊的姚瀾也跟了來,看見狼狽的母親撲了過去,陪着姨娘一起嚎啕,拉着父親的袖角哀求道:“父親,您原諒母親吧,她也是走投無路,一時糊塗啊。大黃是我給她的,要怪就怪我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怪母親……”

姚瀾把真相都道了來,西寧侯聞之冷哼,甩開了她。姚瀾徹底慌了,她又撲倒了寶珞面前,低聲下氣地求着。“二姐,二姐我錯了,我給你賠不是,以前都是我對不起你,你如何恨我都成,可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能不能求求父親,放過母親這一次吧……”

“放過她,可當初她有放過我母親嗎!”寶珞冷道,旋即轉身,不管了。

雖是不管,但态度鮮明,西寧侯當機立斷,連着羅氏和那個奸夫一同送官,事到如今,他還在乎什麽顏面,一告她殘害主母,歹如蛇蠍;二告她不守婦道,□□放蕩。其貪財,裏通外親的事且不提,只這兩條,輕則發配邊疆,重則絞刑。

姨娘已經臨近崩潰邊緣,聽聞送官,她嘿嘿地笑了聲,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接着,她又笑了兩聲,喃喃道:“……你們放肆!我是裴西寧侯夫人,我才是這家的主人,我姓裴,姓裴,我叫裴樗瑜……”

聽到“樗瑜”二字,西寧侯怒不可遏,上前呵斥,卻被寶珞拉住了。

羅氏所言即所想,這些瘋語,在她心底已經藏了一生了。她自小便嫉妒裴氏,幻想着夠成為她,所以她喜歡裴氏所喜歡的,奪裴氏所擁有的,無論是人,身份,地位……寶珞甚至覺得,也許當初她幫助年幼的父親的事,也不過是她思之過切而産生的假想罷了。因為寶珞實在想不出,裴氏名門望族,何須因此事撒謊。所以撒謊的,許真的是那個六歲的孩子……

嫉妒太可怕了,讓裴氏完全活在了堂姐的影子裏,她處心積慮,肆意妄為,為的只是能夠成為她……

羅氏還在咕哝着,不管她是真瘋還是裝瘋,最後的命運她都逃不過了。西寧侯,一聲令喝,把人押走了。

可人是走了,他心傷難平。如果不是自己引狼入室,樗瑜怎會被害,這一家人又怎會被毀?自責已經平複不了心中的愧疚,他甚至沒敢多看女兒一眼,徑直出門,去了小祠堂。

跪在妻子的牌位前,姚如晦虔誠忏悔,從今往後,他會吃齋食素,以修道的方式來祭奠妻子;他更要替她照顧好女兒,從此往後,無論何時都會站在她身後,再不會懷疑她半分……

東院動靜鬧得不小。對此,嵇氏唯是報以冷漠一哼。倒是二夫人甄氏,頗是感嘆。

她倒不驚羅氏的下場和西寧侯的改悔,她驚的是整個過程中姚寶絡的态度。該怒的時候怒,該反擊的反擊,甚至連委屈都委屈得恰到好處。便說她被打,若是換了往昔,還不得一氣之下回了保定再不肯入京了,可她偏沒有。

不走,不足以讓家人明白她的怨怒;走,又不能走得太遠,待回來時,時過境遷。所以她去婧沅那留了兩日,待府裏的矛盾推向至高點時,她回來了。

她這一回來,老太太欣慰,西寧侯感激,她成為最善解人意的那個,把兩個人的心都抓得牢牢的。

甄氏不得不感慨,姚寶絡好手法啊!本還以為這次能挑得大房紛亂,熟不知,姚寶絡兜轉了一圈,竟把一家人的心都系在了一起。原來可怕的不是裴氏,也不是羅氏,而是這個小姑娘……

正想着,葉羨敲門而入,甄氏回神,趕緊起身笑迎。“這幾日去哪了?也不見個人影,去你姐那都找你不着。”

葉羨沒答,淡笑道了句;“讓姨母擔心了。”

“怎麽能不擔心!我是你親姨母,你來我這,我自然要替你母親照顧好你。”甄氏語重心長道,忽而想起什麽,又問,“聽說羅氏的奸夫是被你捉到的?”

“嗯,碰巧偶遇,我也當他是賊人而已。”

外甥這話是真是假且不說,可他無疑地在幫寶珞,想到寶珞被打那日,他對她的關心,甄氏心裏不安。她眼波一轉,笑道:“對了,你母親前兒個來信了,問你最近學業如何,可有用功,可貪玩了沒,還問起你可有中意的姑娘。我了解你母親,她是心急了,按理說你也不小了,該定定心思了。”

“昶之學業未定,還不曾想這些。”

“自古成家立業,先成家,再立業嗎!你若沒有中意的也好,我和你母親商議過了,你和你表……”

“姨母。”葉羨打斷了她,含笑道,“我今兒來有話想對您說。”

甄氏怔了一下,咽了方才的話道:“說吧,和姨母有什麽不能說的。”

葉羨淡然點頭,然笑意卻越來越涼,最後涼到消失,他整個人冷清清的,冷得透着寒氣。“姨母,我想說的只有一句。該做的事做,不該做的萬不能碰。人要守本分,不然真的萬劫不複,便是有娘家也挽回不了了。”

說罷,笑容再次浮現,葉羨對着姨母恭敬揖了揖,退出去了。

房裏,只留下一個驚忡不寧的甄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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