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2日,天陰有雨。
烏雲壓低了天幕,空氣中泛着泥土的腥氣,陽光偶爾透過雲層的隙罅鋪灑下來,在殡儀館外施舍幾縷難得的活氣。
洛禹涵的屍體在醫院停留了足足十天。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早已出具了屍體處理通知書,家屬卻遲遲沒有來處理後續事宜,直到醫院聲明停留超出十日之後要提供額外費用之後,洛勝達和他的第二任老婆楊然才匆匆聯系了殡葬館,辦理洛禹涵的後事。
洛禹涵是個做微縮建築的手工匠人,這是個需要潛心的活兒,多數時間裏他都是在自己的工作室中獨自創作,平日除了和合作方的交流,很少有其他方面的社交,因此朋友也不多,再加上楊然覺得這事兒實在不光彩,刻意掖着藏着,根本沒有好好辦的打算,因此在殡儀館,只有區區十來個人,禮廳空間很大,極為空曠,哀樂低低奏着,在大廳中回蕩,原本肅穆悲涼的氣氛被渲染得愈發低回,棺椁就擺放在臺上正中,兩邊擺着花圈與挽聯,一眼看上去寂寥陡生,生與死的界限在這一刻分外的鮮明銳利,一步踏入這禮廳便讓人心口發痛。
臺下幾人靜默地站着,偶有幾聲低低的交談,甚至沒有什麽人在哭,只有角落裏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蹲在地上捂着臉小聲啜泣。
她叫伍绾纭,是洛禹涵的大學同學,兩人的父母又恰是鄰居,因此關系很好,應該算是洛禹涵生前最要好的朋友,這幾日她剛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看望父母,還給洛禹涵帶了當地的建築模型,誰成想已經是生死別離。
她鑰匙扣上還挂着洛禹涵幫她做的小挂件,此時緊緊握着低聲哭個不停,突然間卻有一股大力從側面襲來,她蹲着重心不穩,一下子便被推到在地,整個人都發懵了,擡頭一雙紅腫的眼睛滿是迷茫,卻看見一個八歲的又蠢又壯的小男孩,笑嘻嘻地對她做了個鬼臉,接着便跑開了。
正是洛勝達和楊然再婚後生下的小兒子洛禹澤。
她哭得渾身無力,甚至無心去追究他,只是慢慢收回腿,雙眼放空地看向了臺上的冰棺,想着手機通訊軟件上還停留在洛禹涵詢問她幾點飛機要不要接機的對話,那麽一個溫和體貼的人,毫無防備的突然離世,伍绾纭回憶着以前和他相處的種種瑣事,禁不住又是悲從中來,鼻頭酸澀。
洛禹澤打小不受管,被楊然寵的無法無天,又正是七歲八歲貓嫌狗厭的年紀,簡直讨厭到了極點,伍绾纭在家住着就經常聽見隔壁小崽嗷嗷亂叫,平時煩得不行,看見只想躲着走,今日伍绾纭實在不想理他,然而洛禹澤跑出去幾步見對方沒有反應,又折返回來,一把搶走了她握在手中的手機,伍绾纭沒有防備,被他搶去了。
“洛禹澤你幹什麽!”
肅穆的靈堂裏這一嗓子十分刺耳,大家紛紛看來,楊然對洛禹涵的死并沒多少難過,甚至隐隐有些痛快,只是礙于別人在場不好表現得太過,強壓着做出一臉悲悲戚戚的樣子,此刻轉過頭來,看見是伍绾纭,心裏有些不痛快——伍绾纭漂亮能幹成績好,哪裏都壓楊曼曼一頭,又和洛禹涵關系好,她就不怎麽喜歡她,假模假式地訓斥道:“小纭,你扯着嗓子嚷嚷什麽,這是什麽地方?”
伍绾纭早就看不上這女人,也壓根不願意搭理,只是幾步上前揪住洛禹澤的袖子:“給我!”
洛禹澤胖,又莽,伍绾纭一個姑娘拽也拽不住,叫他給掙脫了,嘿嘿笑着就往門口跑,口中還說着:“我不給你,我不給你!”
伍绾纭沖上去搶自己的手機,洛禹澤就是希望有人跟他玩,登時人來瘋起來,爬上外面的凳子,在廊柱之間躲來躲去的,伍绾纭抓了幾次沒有抓到,又氣又急,撐不住哭出來了,邊哭邊罵道:“你是個什麽狼心狗肺的東西!那裏面躺着的是你大哥,你大哥去了你知不知道你還在這玩,你還笑!你沒有心嗎!”
洛禹澤跑得直喘,呼哧呼哧地說:“死了就死了呗,我媽說了,他死了以後我爸的錢都是我的,我想買什麽買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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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绾纭被驚得說不出話,她扭頭看向靈堂裏的楊然,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她能對一個八歲的孩子說這樣的話!
她這一扭頭的功夫,洛禹澤便拽住了她早上匆忙間草草紮起的馬尾狠狠一拉,伍绾纭往後踉跄着險些摔倒,卻突然被從側面伸來的一只手有力地扶了一把,險險地站穩了。
她扭頭一看,見旁邊是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一排三粒扣子扣了兩顆,穿得十分莊重。他個頭很高,接近一米九,站在伍绾纭身邊有着很強的壓迫感。男人上前半步,直接握住洛禹澤的手臂用力一擰一壓,洛禹澤頓時嚎了一聲松開手,男人便将伍绾纭的手機取回來遞給她。
伍绾纭抹掉眼淚才看清他的臉,看起來很年輕,但是氣勢很足,面容也十分端正俊朗,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裏有着很真實的悲傷。
伍绾纭頓時對他産生了一些親切感,即使這人在外形上看起來完全不能讓人有親近的想法,她握着自己的手機低聲道了謝。
楊然一直關注着外面,見兒子受了欺負立刻便出來,洛禹澤立刻便跑到她身邊去,楊然一看自己兒子粗粗的手腕上壓出了一道紅痕,立刻便不幹了:“你一個大男人欺負小孩兒是想幹什麽!小澤啊,你手有沒有事啊?”
洛禹澤哼哼着說疼,楊然更不依不饒:“你誰啊,我們家沒請你來吧?就算你認識洛禹涵,他還在裏頭躺着呢你就把他弟弟打了,你像話嗎?”
齊凜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面無表情道:“我不像話嗎?”
那眼神讓人瘆得慌,楊然不知怎麽的莫名的氣勢就有些弱。
齊凜冷笑了一下:“他還在裏面躺着,他弟弟就在靈堂耍橫,他後媽就在靈堂撒潑,你們比我像話多了。“
說罷他繞過母子二人就要往前走,洛禹澤突然嚎道:“媽我胳膊折了!”
楊然立刻急了:“你別走,咱們這就去醫院檢查,出了問題你得賠錢!”
齊凜轉頭看着她:“那就去醫院,他手臂要是沒斷,我就給他打斷,你多少錢我賠多少,怎麽樣?”
楊然被他冷冰冰的眼神一吓,頓時有些膽顫,鬧騰咋呼了幾句便悻悻作罷,嘀嘀咕咕地走了。
齊凜徑自走過去,向棺木鞠了一躬,然後便上前看了看棺木中被入殓師收拾得安詳溫柔的面容,洛禹涵的容貌十分柔和,細眉長眼,看起來斯文儒雅,和他同在一處時看着他微微淺笑,多煩躁的心緒都能平和下來,他小時候鬧脾氣發火兒,連他爸媽都哄不住,只有洛禹涵能給他順好毛。
此時的他除了有些蒼白外,就如同睡着了一般,誰都看不出來這是之前被撞得血肉模糊的人。
這是他們最後一面,接下來,他的禹涵哥哥便會被送入火化場,被燒做一抔飛灰,很快,這幅他無比熟悉的、小時每天見到長大後日日思念的面容就會消失在這人世間,只留下不會說話不會笑不會動的影像,和留存在他記憶裏的殘影。
他還沒有和長大後的洛禹涵講過哪怕是一句話。
齊凜伸手覆上冰棺,隔着透明的玻璃撫摸洛禹涵的面頰。小時候不懂事,只知道粘着洛禹涵霸占禹涵哥哥,長大了洛禹涵離開了,才似有所覺,他一直躲着避着不敢去面對也不敢去深究,直到如今,他還沒有弄清楚洛禹涵之于他究竟是個怎麽樣的存在。
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去驗證了。
如今洛禹涵離去,不管是怎樣的感情,也注定得不到回應,人的劣根性,得不到的往往會愈發深刻,洛禹涵此人,終究是要讓他銘記一輩子了。
他輕聲喊了句“哥哥”。
齊凜小時候家境又好,父母又寵愛,傲氣的不得了,從來沒有叫過比他大三歲的洛禹涵一聲哥哥,總是頤指氣使地喊他名字,叫他做這做那,洛禹涵脾氣好,笑眯眯的也不生氣,還總是喜歡抱着他逗他,然後被嫌棄地推開。
齊凜垂下眼眸,輕輕眨了眨,将水汽斂起來,轉身走了。
他面色很平靜,身材也依舊挺拔,只是如果仔細看他的眼睛,能在形狀優美的扇形眼睫下看到極為濃重的悲切和對于某一段時光深切的緬懷。在場的人都紛紛向他看過來,但誰也不認識也不敢接近,因此只是看着他獨自離開,只有站在一邊穿着一身淡粉色連衣裙的楊曼曼躊躇一番,還是沒有接近。
齊凜走出殡儀館,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纖弱的幾乎看不清楚,但打在身上卻是實打實的濕意,他走了幾步突然站定,看見了院子裏一個撐着黑傘站立的人。細雨斜織,朦胧如煙霧,那人飄飄渺渺幾乎要羽化了一般,齊凜個子高,那把黑傘擋住了人的臉,就在他要繞過去的時候,突然間那人輕輕一擡傘,就與齊凜視線對上。
有那麽片刻,齊凜是以為洛禹涵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