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個人在死亡的邊緣徘徊的久了,就會看清楚一些以往看不清楚的東西,這可能是死亡在最後賜予人的一種禮物,讓瀕死之人獲得一種超脫的心境,靈魂終于可以從飽經苦難的肉體中離開,無論去向何方,都是一種解脫。

齊父在這半年裏已經進過許多次搶救室,禹涵眼睜睜地看着他一天天衰頹下去,身上的管子越來越多,自主行動能力越來越少,除了絕症帶來的無盡痛苦,幾乎沒有什麽可以證明他還活着了。這次搶救之後,他終于對齊凜說,下次不要再救了。

“不救了,我太累了。”

齊凜只問了一句:“您想好了?”

“想好了。”

因為權柄是直接從齊凜的爺爺那裏轉移到了齊凜手上,齊父那裏財産并不多,也早就立好了遺囑,但是這位老人活了幾十年,在生命的末尾,依舊有許多的事情要和自己唯一的兒子交代。那天在醫院病房裏,禹涵本想回避,卻被齊父叫住了:“你也聽聽。”

齊父說一句話要喘息很久,兩個人并排坐在床前,默默地聽着。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和你媽對不起你……”

從齊凜小的時候,父母在他生活中的參與感就并不高。徐梅還好,有時會陪陪他,給他做點小點心吃,也會在天氣好的時候帶他出去,但是齊父一直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小齊凜和父親一起的時光屈指可數,這對父母與他在一起的時間甚至還不如洛禹涵多。

後來在齊凜十九歲那年,齊凜爺爺病故,原本應該由他的獨子繼承的家業,卻因為齊父覺得商場黑暗,人心險惡,自己不适應,而匆匆推給了剛剛成年的齊凜。

齊凜當時才讀到大三,雖然被爺爺帶着做過些事情,但也尚且稚嫩,一下子如同羊入虎口,險些被一群環伺着的虎狼吞吃入腹,還是當年齊爺爺的至交好友護着才磕磕絆絆地走了下來,而那時候本應該留在齊凜身邊給他提供支撐的父母,卻以潛心進修為名飛赴國外,直至兩年前齊凜好不容易勉強将局面穩定下來才回國。

齊凜沉默着,他确實不覺得自己的父母做得很稱職,在外人眼裏他家夫妻恩愛,父慈子孝,簡直羨煞旁人,但他自己最清楚,他父母是恩愛的,但他是多餘的。

齊父道:“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好爸爸。但有些事,我們也是有苦衷的。你媽媽他病了二十多年,你不知道吧?”

齊凜略微擡眉,徐梅的病?是指她精神方面真的出現問題了嗎,他以為這是最近才出現的,怎麽會已經二十多年?

“你們圈子裏,數的出名來的你應該都知道,沒聽說過徐家吧……”

在徐梅年輕的時候,徐家也是可以和齊家媲美的大家族,齊父和徐梅自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水到渠成的在一起,但是誰也沒想到,徐梅的父親投資失敗,徐家破産,徐梅的父母雙雙跳樓自殺,如此一來,一樁良配便被打散,齊凜爺爺不同意徐梅嫁進家門,也就是那時,徐梅的精神出現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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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後來齊父頂着家裏人的反對,執意把他娶為了自己的妻子。

之所以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裏沒有絲毫的異常,是因為齊父的存在安撫了她,對徐梅來說,這個世界上只有齊父一個人是值得依靠的,而在最近齊父身體出現問題後,她的病情也迅速惡化了起來。

“你媽媽她有時候很奇怪,她會幻聽,思維也不太正常,有些東西是她妄想出來的……”

齊父歇了一會兒,看向齊凜:“比如那個孩子,是她催你生的吧。”

他搖搖頭:“齊凜,你要體諒她,你媽媽病了……”

齊凜顯然也并不知道這一段過往,但他的面色依舊很平靜,事實上,在他的心裏,父母已經不在占有多麽重要的地位了,他們愛或者不愛、關心或者不關心自己,都不重要了。

禹涵輕輕捏了捏他的手。

齊父最後道:“我一直想多堅持一段時間,但是我不行了,我太累了。等我死了,你就把她送到療養院去。”

齊凜直接點頭:“好。”

齊父略微有點失望,他似乎希望齊凜能給出一個更好的答案,但是最終也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齊凜:“還有別的事嗎?”

齊父看了看并排坐在自己對面的兩個人,齊凜眉目冷峻,面色冷漠,身形也高大的多,禹涵坐在他旁邊被襯托得更顯清瘦,但是兩人緊緊交握在一起的手,卻是禹涵的包在了齊凜手上,不時輕輕拍一拍捏一捏地安撫。

真好啊,齊父不由得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和徐梅。

他說:“你們兩個,好好的。”

齊凜一點頭,已經被父母的行為麻木了的心裏依舊感受到了一絲痛意,在生命的最後,齊父依舊是先安頓好徐梅,最後的最後,才想起來叮囑他這麽一句。如果不愛他,又何必生下孩子來呢?

從醫院裏出來返回家裏,齊凜進門之後跑到嬰兒房,把趴在小床上的齊煥一把抱起來,狠狠嘬了一口小家夥胖胖的臉蛋:“寶貝兒,爸爸好愛你!”

齊煥:“……”

禹涵鞋都沒有脫,一陣風沖進了房間,暴怒道:“去給我洗手!洗手!洗手!從醫院回來都不洗手就抱他!”

齊煥一看到禹涵,立馬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着他的方向抓了幾下:“啊!”

禹涵立刻換了一副面孔,柔聲對齊煥道:“蟲蟲乖,爸爸剛從外面回來,洗幹淨手再和你玩哦。”

齊凜:“……”

他根本就不該擔心齊煥會延續自己的命運的好吧?

他應該擔心的是自己,繼被親媽無視之後又被親老婆無視,他是有多不讨喜?

齊凜掬了一把辛酸淚。

一周之後,齊父又一次病重,這回齊凜和醫生按照他之前的囑托,放棄了再一次的搶救。齊凜本以為這并不是一個很難的決定,畢竟他沒有多少父愛,畢竟齊父已經病了那麽久活得那麽痛苦,但是最終簽字的時候,那筆依舊是有千鈞重,一個人的生命說放棄就放棄,沒有那麽簡單。

齊凜站在手術室的門口,筆尖懸停在紙面上方,他簽署過無數次自己的名字,從來沒有哪次這樣的猶豫。

禹涵站在他身邊,靜靜等待了許久,直到他認為這個時間已經足夠長之後,才推開了齊凜拿着筆的右手,然後上前抱了他一下,揉了揉他的後頸。

齊凜一下子死死抱住了他,頭埋在禹涵的肩頸處,深深吸了幾口氣。

然後放開他,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這樣吧,讓他解脫吧。

疾病,痛苦,茍延殘喘的艱辛,和對世間種種的不舍,都放下吧。

一個小時後,齊父在昏睡中離開了人世間。

齊凜在這時反而沒有了更多的悲傷,他必須要馬上打起精神來應付接下來的種種事宜,齊父要銷戶,準備葬禮,發出訃告,應對衆多的親朋好友和只是來攀交情做面子的賓客……最重要的是,他還要好好想想怎麽對待徐梅。

他本以為徐梅會發瘋,會歇斯底裏,甚至已經準備好了讓護士給她打一針鎮定劑,但是最後卻沒有用上。

徐梅沒有來醫院,也拒絕了見她深愛的丈夫的最後一面,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等到齊凜處理完醫院的事情回到家的時候,直接讓人拿來備用鑰匙,正準備開門的時候,她卻突然走了出來。

妝容精致,衣衫得體。

她責怪地看了齊凜一眼:“這麽多人圍在這裏幹什麽?“

說着便往樓下走,齊凜趕緊把她叫住:“你去哪?“

徐梅:“我和你爸爸去茶谷吃飯。“

齊凜後背冒出了冷汗。

他自己跟着徐梅到了茶谷餐廳,親眼看着自己的母親和他看不見的父親一起吃了一頓晚餐,席上言笑晏晏,歡聲不斷。周邊的客人幾乎全都在吃到一半的時候起身逃離——這一幕,實在是讓人汗毛倒豎。

齊凜可以肯定,徐梅的病情又惡化了,她幻想出了一個愛人,以此來抵禦齊父死去所帶來的悲傷。

等到徐梅回家睡下,他才返回自己家裏,禹涵正擔心地等待着,一見他回來便迎上來:“阿姨怎麽樣?“

聽他一五一十地說完後,禹涵也有些怔愣:“那怎麽辦,這個情況要物理治療才能控制吧,等葬禮之後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嗎?“

齊凜沉吟片刻,道:“不了。就去療養院吧。病……不用治了。“

就讓她和她想象中的愛人一起度過後半生吧,治好了病,恐怕會讓她生不如死。

禹涵點點頭,齊凜突然把他擁入懷裏。

“我一定要死在你後面。“

禹涵伸手拍拍他的背:“別瞎說了。“

齊凜固執道:“我一定死在你後面!“

禹涵無奈地笑了笑,哄道:“好好好,都聽你的。“

齊凜:“我看着你把一輩子都好好過完了,我才能放心。“

安頓好了你的生前身後事,我再去和你一起。

生同衾,死同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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