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程珊竹是我同學,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半個月前,我借住到她家。
說起來“我最近流離失所了”這種說法并不是對程連悟撒謊。
我母親虞青桃在我大學畢業那年接受了皈依,成了在家修行佛法的居士。
母親以前嗔心很重,一直對自己的婚姻耿耿于懷,一直無法原諒離她而去的丈夫,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自從修習佛法之後,她的心胸寬廣了很多。
我為母親有佛緣深感慶幸。
當我覺得母親會看得越來越開,甚至有可能會原諒父親的時候,有一天,她對我說:“我已經從學校辭職,決定到寺院裏修行。”
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心裏咯噔一下,完全不知道她所謂的到寺院裏修行是什麽概念,于是問道:“媽媽,你打算抛下我,要出家了嗎?”
父母早在我六七歲的時候就已經離婚。
以前母親從不允許我詢問關于父親的片言只語,不過那一天、也就是她告訴我決定要去寺院修行的同一天,她将她和父親分開的原因說給我聽——
“阿秋,在你六歲生日的時候,你爸爸問你想不想要一個弟弟,你還記得嗎?”
我搖頭,已經完全不記得父親那樣問過我。關于他的記憶,我只記得他會喚我“秋秋”,以及有空的時候喜歡念詩給我聽,還有常常駕車帶我去海邊看落日。
“其實他哪裏是在問你?他是說給我聽的。”母親繼續說,“他嘴巴上講,他的媽媽想要一個孫子,那不過是他自己的願望,這男人真是虛僞啊。”
“那本來也無可厚非,看到他那麽渴望,我答應了。再生一個也可以,我對他說,‘不過你答應我,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這都是最後一個。’沒想到你爸居然說,如果還是女孩就不要了。他說得那麽理所當然,想要兒子的決心強烈得令我驚恐。
“我拒絕了你爸。我不敢冒那樣的風險。
“為此,我和你爸漸行漸遠,本來我以為他會舍不得你,結果,提離婚的時候,他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可見他早已經有離異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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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以來,我之所以不願談論他是因為不僅對我,他對你也沒有留戀之心,畢竟他要重組家庭,所以毫不猶豫地答應由我撫養你的請求。
“連以後不再相見這種要求也沒能讓他有絲毫動搖,你說,再和他羁絆下去是不是只會徒增煩惱?
“不讓他再見你有我武斷的成分,不過我還是很慶幸這些年沒有他打擾的生活。因為如果他對我們留情,我也許永遠無法振作起來。
“如果你要責怪我僅僅為了避免失敗就放棄嘗試、繼而讓你失去父親的話,我也理解。在我去修行之前,這是我最後一件未了的心事,常秋,你能原諒媽媽嗎?”
那天,母親一邊說一邊哭,我有點不太理解,為什麽過去那麽久的事情,再次提起來她還是那麽傷心,大概她是在哭自己錯付、哭自己的人生吧。
我也跟着母親哭了,但我并不是因為母親的傷痛經歷而哭,而是傻傻地以為,母親會就此離我而去所以流淚不斷。
“媽媽,不是你讓我失去父親。”我說,“是他自己要離開,要不然,就算他答應不再與你往來,可是,如果他想要見我的話,辦法多的是。”
我為自己的清醒感到震驚,是啊,如果一個人不想離開你,想要相見簡直是輕而易舉。因為有心離去,我們才會十幾年沒再相見。
我和母親抱頭痛哭。
“我該放下了。以前我一直不明白,恨和愛一樣,是多麽強烈的情感。”母親在我的耳邊說。
“我不明白,為什麽爸爸不愛你,你就要恨他?”
母親被我問得目瞪口呆,忘了擦去淚水,好像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背棄了誓言,兩個人結婚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一會兒之後,她才說。
“感覺你白白浪費了很多時間去恨一個已經離開你、已經不愛你的人。”我說話有時候很直接。
“以後不會再恨了。”
我給母親抽了兩張紙巾,然後給自己也抽了兩張。
仍将恨挂在口中,反而暴露出她還沒釋懷。
原本我還想說,假如我厭惡一個人的話,我會讓這個人從我的生活和心裏消失,但我怕母親會崩潰,所以忍住了。
“媽,如果修行能夠令你解脫的話,你去吧。”雖然嘴巴這麽說,可話一出口,我的淚水又流了出來。
我知道母親去修行意味着她正在遠離我,程連悟在海峽大廈上面問我最害怕什麽時,我明明知道母親出家才是我最擔心害怕的,結果我卻說了家鵝。
我不敢細想未來沒有母親,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子?因此那時我很害怕一旦說出口母親以後會真的出家,因此保留了。
我的心,尤其是在脆弱的時候,常常是仰賴母親的撫慰恢複的。
我也不敢想,失去母親的身影,家裏會變成什麽樣子。
“傻瓜,別哭了,媽媽現在還沒打算出家。”母親勉強地笑了一下,“不論何時,我都是你的媽媽,這是不會改變的。”
現在沒打算,那以後會打算嗎?我不敢将心中的疑問說出口,因為我還沒有能力面對肯定的回答,所以我換了一個溫和的問題:“到寺院裏修行是做什麽?”
“跟随師父學習佛法,獲得化解內心苦痛的智慧,及早脫離苦海,應該是這樣的吧。”母親這麽說的時候,好像心中真的沒有了對父親的憎恨。
“那你要去多久?”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直到覺悟的那一天。”母親一邊說,一邊幫我擦去眼淚。
不知道為什麽,母親越是幫我擦,我越淚流不止。
那時候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就快要失去我塵世之中的母親了,她将變成一個修行者,從我的俗世生活中漸行漸遠。
我不知該為母親的覺悟開心先,還是為自己将要失去陪伴傷心先。
面對無法逆轉的事情,面對別人的認真決定,我通常不會再浪費唇舌。
“我要怎麽辦呢?”我依偎在母親的懷裏,對她撒嬌。
“你不用擔心,我準備慢慢地把身外所有都轉交給你,讓你可以無憂生活。”母親的臉頰靠在我的頭上。
想到以後,這樣的親密機會将越來越少,我又一陣心痛。
“媽媽,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我試圖挽留她。
“我就在不遠的地方,你不會失去媽媽的。”母親這樣淡淡地保證。
“嗯,這樣我就放心了。”
“寶貝,你恨你爸爸嗎?”母親忽然換了一個話題。
“恨的。”我是為了安慰母親才這樣回答。
我實在想象不出這樣溫柔的母親,對她前夫的恨意居然能夠綿延十幾年,我能感覺到直到現在,那恨意還殘留着,所以她才想要忘卻、放下,這也是她選擇前去修行的目的之一。
很多年以前,在母親不許我問及父親的一切不久之後,我對他的感情已經随着時日流逝慢慢輕薄,漸漸模糊,我甚至不知道後來他的樣貌發生了什麽變化,只記得他很久以前、很年輕時候的模樣了。
雖然我會偶爾想起他,不過全是他以前的面容,想想就覺得失真,沒有誰能夠一直保持着将近二十年前的模樣,大家的年齡都在等速疊增。
父親在我的心中的樣貌,已經定格在他離開我們的那一刻。
“對了,你還記得嗎?”母親換了一種語氣。
“記得什麽?”
“你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不是給你買了一套公寓嗎?”
“喔——你說我的婚房啊?”
“對啊。”
“當然記得,現在我不是每個月都在收房租嗎?不知道那時候你想什麽,給十八歲的我買婚房。”我從母親的懷裏掙脫,坐正,用手抹去下巴的殘淚。
“我沒有跟你說實話,其實那套房子是你爸買給你的,他要我不要告訴你。婚房,其實是我自己天真的講法,你爸說,那是他給你的撫養費和補償。所以,你也不要再恨他了好嗎?你爸後來并沒得子,除了你,他沒其他孩子。”母親捧着我的臉頰,嘆了一口氣。
她真是天真啊!我在心裏感嘆,這完全不像一個中老年人說出口的話。
拿愛和恨與物質權衡、比較的話,自己就該好好想一想,自己更在乎什麽?
我不是那樣的人,其實母親自己也不是。只是,她似乎覺得我與她一樣對父親的離去耿耿于懷,所以試圖化解我心中的怨恨。
“無所謂啦,反正他對我來說已經很遙遠。”我說。
是啊,遙遠得我本以為今生都無法再見。
那一次交談過後,母親把她大部分財産都轉移到我的名下,雖然她只是一名高中老師,但積蓄卻遠遠比我想象中更多。
看到我驚訝的模樣,母親說:“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繼承下來的遺産。有這些錢,你就可以自由無憂地寫詩了。”
“好幸運,我像媽媽一樣,也可以繼承遺産。”雖然我這麽說,但內心卻充滿悲慘。
這種悲慘更是體現在母親離開以後的日子裏。
財産轉移手續辦理結束之後,她讓我陪同她到公證處立了遺囑,将我作為她的第一繼承人,将在上海的表哥作為她的第二繼承人,十分鄭重。
然後我陪母親到寺院裏辦理了住寺修行手續。
母親的行李那麽少,仿佛在踏入寺院之前,她已經變得清心寡欲,有了物質是羁絆的覺悟,拒絕了許許多多我以為能夠帶來便利的東西。
最後,母親交代我沒重大的事情不要貿然找她。
那讓我感到一陣錐心之痛。果然,母親真的開始離我而去了。
拜別母親的時候,與悲傷的心相反,我表面很平靜,因為不想讓決心修行的母親産生情感之障,因此直到走出院門,到了人少的地方之後,我才沒再繼續忍耐,蹲下來嚎啕大哭。
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空蕩蕩的屋子讓我更清醒地認識到,在往後的人生道路上,除了自己,我已經別無依靠。
“你回去吧,不要擔心我,好好生活,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夠皈依我佛,能夠修行和覺悟。”這就是離別前母親對我說的話,“以後,如果你有要事的話,到寺裏就說你要找寂靜。”
回到家想起這番話,我倒在沙發上又哭了一場。
最後,也許是哭累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原來哭泣也是很消耗精力的。醒來的時候,天黑了。
失去母親的家變得多麽空虛。我感到整個人輕飄飄的。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失眠,只要在家中,我再也得不到安眠,仿佛哭過之後的那個下午我把睡眠耗盡了,即便好不容短暫入睡,很快也會被夢驚醒。
這一切,我都無從傾訴,不知道這個世界上誰能夠理解自己的孤獨和害怕。
不久後的一天,程珊竹來找我。打開門,她被吓了一大跳,那時候我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有出門、沒有睡好覺。
“不行的,你到我家住一段時間吧。”她果斷地說。
就這樣,病怏怏的我被帶到了她家。
鎖上自己家門的時候,我的內心就是“我已經流離失所”這種悲哀的想法。
在程珊竹的陪伴下,我漸漸平靜下來,慢慢能夠正視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