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與程連悟分開,回到程珊竹的家已經午後。現在,我漸漸地習慣了這個家,習慣了程珊竹的陪伴。
“我媽媽控制欲太強了,自己一個人住多好啊。”面對我的疑惑,程珊竹曾經這樣解釋過,還說,“欸——該不會你還是個離不開媽媽的小孩吧?”
我想,确切說是害怕孤單,不習慣改變。
程珊竹的公寓很溫馨,她習慣開暖光燈,這個家帶着一個非常寬敞的陽臺,陽臺靠牆邊有一架秋千,角落裏還有一張藤桌。我喜歡她家面朝西方的陽臺,還有靠近陽臺的那一盆雀梅。
住在這樣的家裏,我不用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再特意跑到海峽大廈那邊看日落。
“我沒有單獨住過。”剛剛到程珊竹家裏的時候,我說。
“你呀,很快就會喜歡上一個人自己住的。”她将我帶到空房間。
“不覺得孤單嗎?”
“唉喲,你這朵小白花,也該好好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一天到晚寫詩,難怪一離開媽媽就崩潰了,大家早晚都要獨立!”
被程珊竹這樣無情地開涮,我反而輕松了一些,并不介意她無法切身體會父母都離開自己的痛苦。
搬到她家之後,我每天都過着無所事事的生活,程珊竹見我百無聊賴就問能不能幫她一個忙。
“快說吧,我最近迫切需要出去散散心。”那時候我爽快地回答她。
“嗯,我哥要去參加一個婚禮,沒有女伴。”程珊竹沒有一次性把話說完。
“你哥會缺女伴嗎?”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樣說的根據,我對程連悟并不了解,大約是因為對富家子弟的成見使然。
“一言難盡。可以嗎?阿秋,我哥會給酬勞的。”程珊竹抓住我的手說,露出拜托你的表情。
我答應了。那時候我沒多想,只是單純地覺得參加一場婚禮而已,就當作是回報她讓我暫住在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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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來說,婚禮上雖然有意外,但都是小波折。
站在陽臺上,我給程珊竹發了一條消息:“晚上回家吃晚餐嗎?”
發送之後,忽然覺得這像是給戀人的消息,于是在內心自嘲一番。
每當這樣閑下來,我就會開始胡思亂想。我給雀梅噴了水。
“我媽命令我今晚必須回家。你要不要一起去我家?”過了一會兒,程珊竹才回複。
是了,今天是中秋佳節,這種阖家團圓的日子,當然是要回家的。因此程連悟也會回家吧?他閉着眼睛的模樣忽然躍入我的腦海。
程珊竹現在大約是在錄音室,最近她在錄一首新歌,因為副歌裏有一句很難,總是唱不好,她十分較真,在那一句上面付出了很多精力。
我能理解她精益求精的心理,同為藝術創作者,即便不是相同領域,我們也能互相理解、惺惺相惜。
更何況,那是她唱給她最新一任戀人的歌曲。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會讓她比唱歌還要認真的事情大約只有戀愛了。
“我不去了。珊竹,佳節愉快!”我摁了發送鍵。
因為不愛交際,大學畢業之後我漸漸和同學們失去聯絡。
本來我有一個從大學時期就開始交往的男朋友,不過也在畢業後不久分開了。
現在是臨近大家都準備賞月、博餅的時刻,我卻不僅聯系不到母親,連祝福都不能親口對她講。
我不想再如此哀怨下去,打算回一趟家,拿一些替換的衣服。
其實,我同時也想回去确定一下,現在我能不能夠在自己家中獨自生活了。
再次打開家門,進入久違的家中,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可是那氣息只會提醒我母親離開的事實。
鞋子的擺放、遙控器的位置、母親用過的塑料手套、靜靜生長的水竹和茶盆、我經常枕着母親的腿随意趟的沙發……
一切如故,一切都還是母親離開之前的樣子。
回憶紛至沓來,我就快要窒息。
我多麽想讓這一切都保持着原狀,仿佛這樣母親回來的機率就會更大一些。
果然,我依舊無法獨自面對這一切,原本給我仰賴的這個家忽然變得如此空洞壓抑。
我匆匆地取了衣服,然後給家裏的植物澆了水,猶豫了一下,我馬馬虎虎地打掃了一下衛生,因為,我怕下次回來的時候,灰塵會将這個家湮沒。
打掃完之後,站在陽臺上,我看到中秋之夜的月亮升到高空,月光灑到我身上、陽臺上。
将在回家路上買的月餅和水果放在茶盤上,然後撒上一些花生、葵花籽及核桃和紅棗,接着找到香爐和小酒盅,然後用高腳椅設壇……
往年都是母親準備這一切,我給她打下手。
當袅袅的香煙彌起,我給母親發了一條消息:“媽媽,佳節安康!”
果然,沒有回複。我一陣心痛。她早晚會看到。我想。
祭月結束,我獨自吃了一塊月餅當作遲到許久的晚餐,将一切收拾好,我又離家而去,關上門的時候,我自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回答不上。就像我不知道母親什麽時候回來、還回不回來。
于是,我又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拖着行李箱有一種出游的錯覺,雖然說我的目的地只是并不算太遠的朋友家。
中秋節的夜晚,我帶着自己的行李箱在街邊等車。
在這座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時刻都會有游客的城市,即便在中秋節的夜晚拖着行李箱走在大街上也沒有任何人會對你側目。
“阿秋,你去哪裏了?”電話一接通,程珊竹立即問道。
“剛回了一趟家,我正準備回去。”
“你快回來,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電話那一頭程珊竹似乎很興奮。
“搞得好像我們分開了好幾年似的。”
“我們已經有整整十個小時沒有見面了,不得了呀。”程珊竹的聲音很大。
“啊——車來了,一會兒見。”我匆匆地挂斷電話,将行李箱放到車裏,然後上了出租車。
有人在等自己真好。我想。
每當知道珊竹在家的時候,我都會摁門鈴。
“你明明有門禁卡的嘛!”她照例抱怨一通。
人會有領地意識,我清楚自己不是這個家的主人,而只是暫住在這裏,就像程珊竹所說的,早晚我都要離開,去過自己的生活。
“該不會是你媽媽回來了?”珊竹走在我前面,她的臉上敷着面膜。
“我倒是希望如此。”
“快點、快點把行李箱先放一邊,我有話跟你講。”
“來啦。”換上拖鞋,我将行李箱滑到牆邊。
“你知道我哥怎麽說你嗎?我真希望不是聽他轉述,而是自己在場聽到,有朝一日能夠看到姜青禾敗下陣是我的願望之一。我們全家人,包括我媽都被她罵過,你知道嗎?”程珊竹幹脆一把撕下面膜,大約是嫌它妨礙說話,“她真的是我們一家人的噩夢啊,阿秋,我代表我們全家,尤其是代表我哥,非常鄭重地謝謝你。”
“你在說什麽?”好不容易我才插.上話。
“今天你也見識到姜青禾是什麽樣的人了吧?”
我點點頭。嚴格說起來,我并沒覺得她有多麽可怕,只是在這兄妹倆眼中,姜青禾仿佛是很難纏的人物。
“她今天那樣根本不算鬧,你們出發之前,我真的是捏一把汗,完全不敢想她會用什麽方法虐我哥,沒想到她居然把矛頭指向你,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對吧?”程珊竹繼續說,“我哥——”
“你先跟我解釋一下吧,你哥和她到底是什麽關系?”我打斷她,現在我想立刻知道從早晨就開始困擾我、而我始終沒問程連悟的問題。
“等等,我先把我哥對你好評告訴你,”程珊竹做了一個暫停的動作,“他說你面對姜青禾的時候,能還口,還能還手,一百分!一百分啊,我哥從來沒有如此好評過任何人。”
“你哥在亂講什麽?”
“我以我的歌唱事業對你發誓,這是我哥的原話,一字不差。”程珊竹正色說道,“他還說你見他心情不好,離開婚禮現場之後帶他去散心。看來你們相處的還不錯呀!好多年了,我從沒見我哥和哪個女人去散過心。”
既然珊竹用事業發誓,那她就一定非常認真了。
“我要你立刻、馬上告訴我你哥到底和姜青禾之間是怎麽回事?否則我就要生氣你明知山有虎,還偏叫我往虎山行。”
“哎呀阿秋,你讓我先回味下我們家長久以來第一次對姜青禾的反擊嘛,說真的,她一定沒安什麽好心,應該是你化解了她的陰謀。以她的脾氣,不可能只是朝你丢花捧這麽不痛不癢的事情。”
“其實今天你哥挺慘的。” 我低聲說。
“想也是,這種場合他怎麽可能會輕松?如果沒有那一場意外的話,說不定今天的新郎會是我哥。”程珊竹的語氣變了,她低下頭,不再看着我。
我作好了傾聽準備。
“應該是三四年以前吧,我哥的女朋友——”程珊竹看了看我,“我哥今天什麽都沒跟你說,對吧?”
“真的是女友結婚新郎不是我的戲碼啊?!”我驚呼。
“你說什麽啊?”程珊竹拍拍我,“我哥和姜青禾早就結束了,嚴格說起來,是前女友!”
“去參加前女友的婚禮?!”我再驚,“何必自尋煩惱,拒絕不好嗎?”
“那是不能拒絕的事情,他們分手的時候,姜青禾要我哥答應她以後要參加彼此的婚禮!”程珊竹頓了一下,“提分手的是她,提要求的人也是她,而且她還有比這更過分的要求——”
“她為什麽要提分手?你哥——”
“那時候我哥太忙了,天天都是工作的事情,所以不會開車的她才會讓青溪姐載她去見我哥。”程珊竹低下頭,“結果出了車禍,青溪姐沒能救回來。”
“青溪又是誰?”
“姜青溪,她是姜青禾的雙胞胎妹妹。”
“所以,這是你哥和姜青禾分手的原因嗎?”
珊竹點點頭,說:“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姜青禾和我哥繼續在一起很痛苦吧,我們都能理解她的決定,不過——”
“不過什麽?”
“車禍之後,姜青禾完全失控了,她把車禍的原因全怪罪到我哥頭上,怪我哥眼裏只有工作,長時間不找她、陪她,所以她妹妹才會出車禍。
“也許确實有這樣的原因吧,所以我哥、我每一個被她的自責和憤怒波及的家人,這幾年一直都在對她多作忍讓,她的事跡太多了,包括她把我哥打到上醫院、帶人将我哥的家砸得稀巴爛,把他樓前所有植物全部砍倒、在我哥工作的地方散發我哥有傳染病的單子……
“罵我媽沒有好好教養自己的兒子怎麽做人,怎麽不羞愧而死?罵我有這樣的哥哥怎麽還有臉活在這個世界上,幹脆趕緊自己毀容……那場車禍之前,她一直是一個教養很好的人,但那之後一下子變了,做了很多瘋狂的事情,根本講不完。
“不過現在她已經不會到家裏鬧了,因為我媽警告過她,她要是再出現的話就會報警,而且絕不再接受和解。”
程珊竹停下來,拉着我的手說:“所以,今天真的很慶幸有你陪我哥。我們家人不好拿她怎麽樣,我哥雖然對她早已經沒有感情,但也不會拿她怎麽樣,所以總忍着讓着她,今天你能推開她實在是——怎麽說好呢,實在是跨越歷史性的一刻。
“過了這麽久,姜青禾還是會動不動就找各種機會刺激、傷害我哥,今天是阖家團圓的日子,她真的無所不用其極。
“你能幫到我哥,太好了。”
“我是外人,當然不會任她對我胡作非為。”我說,同時深深吸一口氣,如果當時我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會不會有所顧忌呢?
現在我開始有點相信姜青禾比家鵝可怕得多了,她應該會像程連悟說的那樣,以後會繼續找我的麻煩。
難怪程連悟會對我說“珊竹不應該貿然把你推進來,找個陌生人更合适”。
“不是每個人都能抵擋得住姜青禾,她太彪悍,我好怕她,我們家只有我媽能跟她對抗一會兒。”在談天的末尾,程珊竹又恢複了輕松的語氣,“我哥這幾年一直沒戀愛,多半是因為她,他們分手的時候,她要我哥在她結婚之前不準有別的女人,不過我不知道我哥答應了沒有,這麽無理的事情,只有她想得到說得出。”
“難怪今天她會望着我問你哥‘就是她了嗎’,看來她誤會了,把我當成了你哥的女朋友。”難怪姜青禾會攻擊我。
“要真如此就好了。”程珊竹癡癡笑。
“你胡說什麽呢?”
“我哥也該走出來了,畢竟那也不是他的錯,而且他也算是做到了姜青禾的無理要求,她結婚之前的這幾年,我哥不知道拒絕了多少次相親,更別說戀愛,恐怕他連單獨和女人出去都沒有過,不過,今天被你打破了。”程珊竹好像對此很開心。
“這麽誇張,都是因為姜青禾嗎?”
“大約是對姜青禾的陰影更多吧,對離開的青溪姐應該也有歉意。這幾年我媽沒少給我哥介紹對象,但他都搖頭拒絕,也沒說原因,只說沒時間、沒準備好什麽的。”
“以一個外人的眼光看來,我覺得姜青禾并不是在責怪你哥。”
“那是什麽?快說來聽聽。”
“她肯定知道車禍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自己,所以她那是在責怪自己更多吧,可又無處發洩,所以她最親近的人反而遭殃,成了她的出氣筒。”
“自責成分少不了,不過她何必連我和我媽也一起罵?”
我啞然。那一晚我又失眠了,程連悟痛苦的樣子和姜青禾怨恨我的眼神交織出現在我的腦海。
真的沒有容易的人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