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父親将證書遞給我,小聲喚道:“秋秋。”然後為我戴上獎牌,與我握手的時候,他換了語氣,正色、正式地說:“祝賀你,虞常秋。”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許久之後才生硬地回應:“謝謝。”
雖然我覺得姜青禾不可能有操縱這一切的能力,但我依舊感到十分不安,總覺得這種巧合是有人故意安排。
我惶然地走下舞臺,那種猜疑一直盤旋在腦海,甚至在程連悟上臺給獲獎者頒獎的時候也沒有中斷過。
在頒獎典禮的末尾,得知父親的學校作為本次評選活動最主要的贊助單位,于是我有點明白了,大約是父親自己要求給我頒獎。
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父親具體的工作,沒想到他居然是這所聲名在外的私立學校的董事長兼校長,誰知道他在這場活動中還有沒有為我做其他的事情呢。
活動結束之後,我拒絕陶然相送。
“額頭還痛嗎?”陶然問道,“你在舞臺上表現得挺好的,包括面對主持人最後一個問題,那女人,好像和你有什麽過結似的。”
“你想多了。”我掩飾道。
“好累啊。”我又說,“以後,你不用再幫我操持類似這樣的活動了,我不想再和大家這樣近距離地接觸。”
陶然聽到我這麽說,就好像惹惱我的人是他一樣。“知道了,是我不好。”他說,“以後,你安心寫詩吧。”
以前,每當我不開心的時候,他總是會這樣沒有原則地攬錯、遷就。
那時候我會覺得自己被寵,而分開之後,這種話卻變成了一種負擔。
“你快回去吧,我想走一走,待會兒再打車回去。”我對陶然說。
他那擔心但又不想違背我的模樣有點可憐。
“可是——”性格溫和的人說話最喜歡用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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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我打斷了陶然的話。
于是,他獨自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那背影帶着不甘。
“陶然,你等一等,”我喊住他。
陶然回過頭,茫然地看着我,初冬的風把他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
“這個送給你!”摘下父親為我戴上的獎牌,我說,“當作我謝謝你最近以來為我所做的一切,哈哈,那同時也是為你自己,對吧?”
“我不要,那獎牌對我沒意義,你知道我想要什麽。”陶然說。
“你想要的,我給不了。”我将獎牌舉在空中,“你收下吧,要不然我就把它扔垃圾桶。”
陶然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他嘆了一口,搶似的把獎牌抓走,說:“回頭再送到你家裏。”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多麽孩子氣。他這樣的孩子氣,曾經令我喜歡。
我目送他離開,以前,每一次都是他站在我的身後看着我。
這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的絲巾不見了。
好半天,我才想起,上臺領獎之前,我把它摘下來放在座位邊上了,看看時間還早,于是打算轉回身去取。
經過運動場,遠遠地,我望見程連悟和姜青禾走在一起,那時候想要繞開已經來不及,我只好低下頭,裝作沒有看到他們。
“大詩人!”姜青禾高聲喊,她的聲音多麽有穿透力,不愧是節目主持人。
擡起頭,看見她正在對我招手。姜青禾一邊放縱地笑一邊肆無忌憚地說:“回來找程連悟嗎,還是回來找我報仇?”她那燦爛笑容之下的居心顯得多麽黑暗。
在她的心裏,喜歡和憎惡有界限嗎?她現在看向我的表情,不知道的人看到一定不禁會以為我們有多麽要好吧。
我沒有理會她,心想着,程連悟怎麽會跟她在一起?
不知道程連悟跟她說了什麽,之後她對我揮揮手,繼續大聲說:“以後再見,我一定還會找你的。”她的話令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姜青禾走開之後,程連悟大步向我走過來。
“你不該讓她靠近你。”他大約在一米距離之外停下腳步。
“那時候,我避不開。”我知道他說的是舞臺上的事情。
等一等,程連悟現在是在關心我嗎?還有他的表情,似乎真的有一些擔心。
“确實。”程連悟好像在等我告訴他為什麽返回來。
現在,我什麽話都不想說。
中秋節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組合:我,程連悟,姜青禾,我父親。
這是一個危險的、詭異的、必有事端的可怕組合。
“再見。”我對他說。
其實,我有一點希望,程連悟能夠對我說說和姜青禾走在一起的原因。
不過既然他不提,我也不想過問,就像他沒問我為什麽返回來一樣。
“回頭,送我一本你的詩集吧。”程連悟看着我的眼睛,現在我明白了,他這種語氣,其實不是下命令,而是索求。
“書店和網上都有賣,随時可以買到。”我心情不好,滿腦子還在想着我的父親,以及剛剛姜青禾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話。
“我要你送給我。”
呵,你要我送我就要送嗎?!我想。
“看心情吧。”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變得冷漠到底。說完我轉身走了。
“我送你回家?!”程連悟在我的身後說。
“不用了。”我頭也沒回,加快了腳步。
我想,他大約是想要順便捎上我吧。
那塊絲巾果然孤伶伶地挂在椅子邊上,就像被抛棄一樣,整個禮堂已經空空如也,好像這裏什麽也不曾發生。
返回的時候,在距離運動場很遠的地方,我又看到了程連悟,他還站剛才我們說話的地方。他是在等我嗎?我想。
“說說看,是因為姜青禾的那一撞,還是因為看到我和她走在一起讓你不爽?”程連悟攔住我。
我不知道他這麽問的根據。也不想問。
難道是因為之前他說“你的生活不該只有詩和遠方,還要有我”的時候,我不置可否,所以他才會覺得我該為他和姜青禾在一起感到不開心嗎?
“都不是,跟姜青禾,跟你都沒有關系。”明明,明明我可以溫柔一些的,也可以直接告訴他真正的原因,但是,複雜的家事,我沒有信心三言兩語就說清,也不想說。
“我和姜青禾在一起,你一點都不在意嗎?”
“我需要在意嗎?”
程連悟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等一等,現在他是不是在責怪我?我一邊想,一邊睜大眼睛看着他,不知何時起,他的臉上仿佛有了怒意。
我避開他的直視,現在我只想獨處。
“如果在意,你現在就問我。”程連悟的聲音有點大,震得我頭嗡嗡響。
如果我說我不在意,會怎麽樣呢?我心底這樣的邪惡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再次看着他的神情,我終于明白了,程連悟和以前一樣,他不過是想找人談心、聽他說話。
為什麽非要找我?我想,現在自己已經亂成一團麻,無力再分擔他的黑暗心情。
看着他的眼睛,一張口,我的話最終變成了——
“你和姜青禾怎麽會在一起?”
我選擇如他所願,準備好了傾聽。
有時候,我特別讨厭自己這種沒有原則性的心軟。
所以說,現在我是在向他承認自己在意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嗎?
真是亂七八糟的時刻。
“青禾妹妹三周年忌日快到了,她找我談一起去掃墓的時間。”程連悟簡短地說。
“已經定好時間了嗎?”将自己的不快壓下去,我冷靜下來,已經能夠用寬慰人心的平和語氣說話了。
“約好了。”程連悟說,“今年是最後一年,以後,我不會再和青禾一起去掃墓,雖然說拒絕她很難。”
“為什麽難?”我無法将自己對他的在意壓下去,如果任由自己直白的性格,我會直截了當地說,你無法拒絕的人是你自己。
他說:“青禾想讓我跟她一起痛苦,這就是她懷念她妹妹的方式,我理解她。”
“你真的為此感到痛苦嗎?”我淡淡地問,“你明明知道,那件事情是意外,青禾對她自己、對你一直都是道德綁架,對吧?”
程連悟沒再回應,久久地看着我,他的嘆息重重地擊痛我的心。
“輪到你了,”向外走的時候,程連悟忽然說,“把你不愉快的事情也說出來吧。”
“也不一定非要說吧。”我害怕我講不清楚,那些私密的、痛苦的事情,我不太習慣輕易說出來。
“我想知道。”程連悟的話把我吓一跳。
在他對我吐露了他的壓抑之後,這句話變得多麽難以拒絕。這種交換游戲一而再地發生在我們之間。
“記得之前,我跟你說過我最近流離失所了嗎?”我問道。
程連悟走在前面,聽到我的問題,他站定回頭,靜靜地看着我。
“因為父母都離我而去。”我第一次這麽直白地對別人說自己的家事,“現在家中只剩下我一個人,屋子變得很冷清,日子變得難捱。”
“我理解。” 程連悟說。
我一怔,為什麽在他這裏是理解,而在珊竹那裏卻是擔心呢?
“因為在家裏失眠,沒法睡覺,所以我才借住到珊竹家裏,”我繼續說。
“我理解。”程連悟又說。
難道說,與姜青禾分手之後,他一直在封閉自己嗎?
“我理解”這三個字讓我心痛難當,我不想讓自己的感受被別人這樣清晰地知道。
“但是最近,”我猶豫着,“我和我爸重逢了。姜青禾結婚那天,在小亭子裏叫我的那個人,還有今天給我頒獎的人,都是他。”
程連悟若有所思,說:“重逢不好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怎麽面對自己的父親。
“我們回家吧。”
程連悟的話讓我恍然,他那自然而然的語氣實在過于親密。
他是怎麽界定我們之間的關系的呢?
我說:“我現在還不想回去。”
“我送你回家!”這一次,程連悟的語氣不是詢問。
“不用了,今天我想自己回去。”我堅定地拒絕了他。
“別再倔強。”程連悟笑。
“回頭見。”我對他揮揮手,轉身離去。
“你不要忘記,不要忘記送我你的詩集。”程連悟又在我的身後說,真是一個固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