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臨近聖誕節,天下起小雨。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在我們的國家,好像每一個節日都像情人節了。

程珊竹和她的男朋友打算去夢幻王國,在這下小雨的夜。

“阿秋一起去好嗎?”程珊竹說,“你一個人在家多無聊。”她的笑容又甜又美。

“我還是在家看書好了,天氣那麽冷。”我委婉地拒絕。我怎麽可以去做他們的電燈泡。

“我叫上我哥一起怎麽樣?”程珊竹不死心,“不過我哥應該不會去那種地方,那我打電話讓他找你好了,你們可以一起出去吃個飯什麽的。”

“你快去吧,你男朋友十幾分鐘之前就在樓下等你。”我沒有拒絕,而是這樣說。

我一邊警告自己不要繼續對程連悟有非分之想,免得自找苦吃,一邊又想在這樣的日子見到他。

上次在路遠菁英學校見過之後,我們沒再聯系過。

“嗯,那我出發了。”程珊竹的黑毛衣襯得她的皮膚更加潔白,她背上包,對我說,“你等我消息。”然後一邊打電話,一邊出門了。

“玩得開心啊。” 我目送着她,忽然懷念以前戀愛的時光,那時候我和陶然也總是會不顧一切到處去玩,就算在這樣的冬雨夜也全然察覺不到寒冷。

“不如你也一起去開心。”程珊竹背對着我說。

從她離開的那一刻起,我再也看不進書,期待攪亂了我的心。

“我哥還在加班,他說一會兒如果有時間的話再跟你聯系。”過了十多分鐘,程珊竹發來消息,“阿秋,你不要等了,我哥八成是沒時間,他工作起來常常忘人忘我。”

“我根本沒在等,在家裏多溫暖。”我回複她,并發了一個憨笑的表情包。

我的辯白會不會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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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程連悟在工作,我剛剛因為程珊竹的話而産生的期待很快就消散了。

在冷冰冰的冬天,和戀人在一起确實是一件溫暖的事情。

如果和程連悟戀愛的話會怎麽樣呢?我直至不住自己的浮想。

看起來,他不是那種會哄女孩子開心的男人,他真的有程珊竹說的那麽悶嗎?為什麽我沒感覺到。我繼續胡思亂想。

說是說,我很少為自己詩。放下書本,我決定動手給自己寫一首短詩——

《綠色的恩惠》

綠色讓人清醒,

在低沉的時候,

我不止一次受過綠色的惠顧,

在那種無所期待與自得其樂的綠意面前,

在芭蕉與大麗菊随意領取的友好面前,

有一種如同擁抱般溫暖的撫慰,

淺淺淡淡的綠意中,不同時節的綠意中,

常常交織着哀愁被理解的透明,

我漸漸地醒悟,是心頭日夜積累的貪婪

與偏執加速了人生疲憊。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我寫好了。

寫完詩,我的心情常常很舒暢。

程連悟從我的腦海短暫地離去之後又回來了。

如果今天晚上不能夠見到他,我會這樣坐立不安到什麽時候呢?

時間是八點,天早已經黑下來。冬天的夜,冬天的雨夜,格外濃黑。

我可以給他打電話嗎?我想。不不不,程珊竹已經說了,他有工作,更何況,我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就這樣,我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忽然,門鈴響了,我被吓一跳,我在這裏住的這段時間中,那門鈴一響起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地覺得是外賣到了。

打開攝像頭,站在昏暗燈光中的是程連悟。

意外,竊喜。于是我又摁了通話鍵,“珊竹沒在家。”這樣的話,顯得自己多麽做作。

“我是來找你的。”程連悟低垂着頭,他忽然擡起臉望向攝像頭,逼得我不由得往後退。

居然與他帶着向日葵來找我的那次的對話是一樣的。再意外,再竊喜。

“來找我,怎麽啦?”我裝傻充愣的樣子一定蠢透了。

“你快下來吧,我還沒吃晚餐。”程連悟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看起來天氣真的蠻冷,我能看到他呼出來的熱氣變白。

“好巧,我也還沒有吃。”因為太開心,我覺得自己的話已經變得有些白癡了,“你等等我,外面很冷對吧,我換一件衣服。”

“多穿一點,外面下雨。”程連悟說。

我慌慌張張、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臨出門前,我想起上次分別時他對我的請求,于是把房間裏早已準備好送給他的新詩集帶上。

其實,在這之前我已經有好幾次忍不住想給他打電話把詩集給他送去,但最終都放棄了。他叫我送,我就送的話太沒面子。

而今天,雖然我從來不過聖誕節,但是這種日子送禮物的話很應景。我喜歡這種不露痕跡、但又別有用心的小細節。

我穿了一件寬松的毛呢風衣,幾分鐘後,開開心心地下樓。

這時候我沒有意識到,我的開心是因為程連悟的到來。

“Merry Christmas!”一見到我,程連悟便說。

“Merry Christmas!”我就像一個複讀機一樣重複着他的話。

“這種日子,還是西餐吧。”程連悟說,他總是兀自決定好一切。比如讓我陪他散心、陪他吃午餐、帶他逛廈門的小街、和他交換心情……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而我,好像也總是附和着他。

難道,我已經沒有辦法拒絕他了嗎?

“好啊,我們走。”我說,我知道他并沒有在詢問。我在心中警告自己,“我們”這樣的詞語,在這樣的夜晚對于我們來說顯得太過暧昧了。

“出發。”程連悟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你見過雪嗎?”我問。

“當然,以前我在紐約上學的時候,還有小時候在新疆和四川都見過。”程連悟又露出輪到你了的那種眼神。

他好像很喜歡這種你來我往、交換信息的游戲。

“我從沒經歷過下雪。”

“以後有機會,一起去看?”他的語氣淡淡的。

我點點頭。不論有沒有機會,他能在這樣的夜晚跟我這麽說已經令我很開心。

這時候,雨停了,風冷冷地吹着,我捂緊自己的圍巾,生怕它被風吹開。

同時,我看了看程連悟,我們的身高差大約有十厘米,這樣擁抱的時候,他剛好能為我擋住風。我沒羞沒臊地想着,感覺臉有點發燙了。

坐上車的時候,程珊竹忽然發來一張游樂場的照片,她說:“怎麽樣?獨自在家的滋味。”

“我和你哥在外面。”我說。

“啊!沒有可能,他怎麽放得下他的工作?”程珊竹說。

“也許是肚子餓了,畢竟人非草木可以不用吃喝,我們在去餐廳的路上。”我說。

“今晚回去,我要知道全部的細節,一點點也不許你漏掉,我要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講出來。”程珊竹說。

到餐廳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因此不用排隊,那家法式餐廳的環境還不錯,裏面的節日氣氛很濃,服務員都帶着聖誕帽,音樂是節日裏慣常聽到的那種。

“其實,我有事情找你。”一坐定,程連悟便說,打斷了我所有的幻想。

“你沒有事情,也可以找我。”本來我只是活躍一下氣氛,沒想到卻說出了略帶輕浮氣息的話。

程連悟一笑,點點頭,說:“我們先點餐。”

我也笑了笑,打開面前的菜單。

服務員走過來,他滔滔不絕地向我們介紹這家餐廳——

“我們餐廳入選了全球五大洲一千三百家‘美味法蘭西’正宗法式餐廳,主廚Gregory來自波爾多,領事館和外事辦接待外賓時常選擇到我們這兒用餐……”

程連悟點了龍蝦意面、招牌松露、香煎鵝肝、招牌鳕魚;

我點了生蚝、南瓜奶油湯、巧克力炸彈。

因為待會兒要駕車 ,我們并沒有點酒。

“好像有點多。”我說。

“沒關系,我很餓。”燈光下的程連悟,模樣看起來就像陽光一樣溫暖,尤其是他對我笑的時候,他的笑容會讓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對了,剛剛你說找我有事,我準備好了,你說吧。”我坐正,看着他的眼睛。

“你不用那麽緊張。”其實,緊張的那個人是他,“我記得你不用每天按時工作,對吧?”

我點了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過幾天我家裏的保姆阿姨要回去一段時間,所以想請你幫個忙,”程連悟忽然停下來,仿佛在看我的反應好斟酌後面的話,“就是——在阿姨不在的這段時間,我想請你住到我家裏,幫我照顧小象,還有處理一些雜事。”

盡管我早有準備,但這樣的請求依舊令我大吃一驚,這聽起來是類似于管家或者保姆那樣的工作,住到他的家裏真的可以嗎?

“不會影響你寫詩,這些事情每天花不了多少時間。”程連悟見我不語,語氣變得有些着急,“元旦之後,我要去新加坡一段時間,所以小象——對了,小象是一條拉布拉多犬,請不要拒絕我好嗎?我不想把小象交到寵物寄養中心,不會太久的。”

“住到你家裏?”這是我最介意的地方,而且他明明可以找他的家人不是嗎?

“嗯,一月以後,家裏都沒人,阿姨也是住家保姆,家裏沒有人,小象會害怕。”程連悟的眼裏充滿期待。

我要怎麽拒絕他,讓他去找別人呢?“我要想一想,看看最近的排期。”我故意很為難地說,免得他繼續請求。

其實,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單獨住過,我想跟他說,我一個人住也會害怕。

“我實在不想找我媽和珊竹幫忙,你是最佳人選。”程連悟的眼神依舊充滿期待。

我害怕繼續看着他的眼睛會心軟,于是躲開了他的直視。

“有點煞風景,在這種日子。”程連悟好像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他的請求将今晚的氣氛破壞了。

如果我現在不給他答複的話,那麽接下來的晚餐也必将食之無味吧。

“好,我幫你。”我下了很大的決心,說。

在避開與程連悟直視的短暫時間裏,我想清楚了,我不可能一直在程珊竹家裏住下去,正好可以用這段時間裏鍛煉自己去獨自居住,等程連悟從新加坡回來,大約我就可以住回母親離去的那個家了。

況且,一個男人邀請一個女人住進自己的家裏,不可能沒有用心。

我期待着,我們能夠借機走得更近一些、甚至能夠明朗化。

程連悟錯愕,繼而驚喜,“你總是讓我意外,知道剛剛我心裏想什麽嗎?”

我看着他,搖搖頭。

“我在想,你會用什麽樣的方式拒絕我的請求。”程連悟現在的神情看起來多麽輕松,“詩人的報酬,我會讓你滿意的。”

這就是他表達謝意的方式嗎?失望。

他明明知道,我不在意有沒有報酬。

但我依舊點點頭,也好,利益分明,這樣事情會更加自然、彼此也能更加自在。

我從包裏拿出自己的詩集,說道:“這是聖誕禮物。”

“《精衛別哭了》,虞常秋著。”程連悟接過我的詩集,看着封面,“有意思。”

他念我的名字的時候,那聲音讓我恍然。

程連悟沒有急着将塑料封拆掉,将詩集放到一邊之後,他說:“謝謝你記得。”

我明明都說了是聖誕禮物,為什麽他還要舊事重提?

不過,我并沒介意他輕微的不解風情。

回到程珊竹家樓下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

在下車之前,我又看了看程連悟的側臉,他依舊英俊,迷人。

不過今晚依舊像在鼓浪嶼上閑逛的時候、他生日那天出去爬山的時候一樣,他總是有意與我保持距離,好像希望我能明白,我們之間并沒有特殊之處。

想到這,我的心痛了一下,又一下。

我不明白,他總是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是寂寞吧。我想。而我又總是沒有加以拒絕,就像是默許。

或者,我是想要努力一番吧,仿佛只有試過之後才知道可不可以、才會死心。

程連悟也下車了,他站在我眼前,面帶笑容。

“謝謝你的晚餐。”我也笑,但內心是悲傷的。

“等一等,”程連悟打開車門,側身進入車廂,拿出一個袋子,他遞給我說道:“這是給你的,聖誕禮物。”

雖然有點晚,但是他并沒有像我在餐廳裏所想的那樣,毫無準備。

“謝謝你。”我輕輕一笑,悲傷好像淡了一些。

“快回去吧。”程連悟看着我,“過幾天見。”

我對他揮揮手,向樓梯口走去,腳步就像一個剛剛陷入戀情的女孩那樣輕快。

大約是因為知道程連悟在我身後看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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