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見面時間是早晨,地點是父親選的,在一家茶店。

以前,我偶爾會陪母親去買茶,那種地方常常聚着一些不知道是在談事情還是在聊天的中老年人。

猛然地,我才意識到父親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

在路邊下車,一擡頭我便看到了那家中式裝修的店面。

說起來我很喜歡茶店,茶葉的香氣能讓我平靜。

父親已經站在店門口,他見到我之後對我揮着手。

他看起來比母親顯得年輕,在他為我頒獎的那天我便發現了。

離開那所學校之後,我曾反反複複地回想過他那時動容地喚我小名的模樣,不過很快就淡忘了,我對他的情感已經清淡如水。

“秋秋——”父親依舊如此喚我的小名。

可是這絲毫不能喚起我對他的情感,比起成年人,小孩對往事的處理方式更加無情,我早已經将他忘得差不多。

父親将我帶到茶店裏,他訂了一個隔間,又安靜又雅致。木桌木椅都很厚重,桌上茶具一應俱全,木椅上有草墊子。

面對面地坐下,我感到有一些尴尬,沒想到與闊別多年的父親單獨見面居然是這種悲哀的感覺。

“最近我才知道,你媽媽去了寺裏。”父親看起來有些局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緣故。

“喔——”我看着父親,“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一個人生活,習慣嗎?”父親剛剛問完,店員走了過來。

“路先生。”那女孩微微笑着,她看了看我,對我也笑了笑,“這一次泡鐵觀音還是大紅袍?最近到了一款新的古樹普洱,您要試一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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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你想喝哪一種?”父親沒有回答女孩,他看着我。

想起不久前跨年那天晚上,我和程連悟一起喝金駿眉,那茶香甜而暖,滋味甘而淳,于是我說道:“想喝紅茶。”

“那泡野茶吧。”父親說。

他說的應該是正山小種野茶,好的野茶湯清色亮,滋味細膩,我也喜歡的。

那女孩笑着點點頭,說:“這就為你們準備。”

“今天我自己泡吧。”父親說。

“好,稍等,我去幫您備茶。”女孩轉身離去。

一會兒她取來兩包茶。太多了,我想,我可不願和他待太久。

女孩說道:“那不打擾二位了,請便。”

果然,店員見慣了這種場面,得知我們要聊天,她送來茶葉之後便禮貌地離去。

父親煮水澆杯燙碗,雙手起起落落,泡茶倒茶沏茶,動作十分娴熟。

我忽然想起來,以前他還沒離開我和母親的時候也時常在家中泡茶。

“試試看,這是我常常喝的。”父親說。

我端起茶杯,輕輕嗅了嗅,然後抿了一口。

“怎麽樣,喝得慣嗎?”父親問。其實他不必那麽謹慎的。

“還可以。”當不想說話的時候,我就會這樣寡言少語。

“最近在寫詩嗎?”父親也抿了一口。

“偶爾寫。”父親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感到不舒服,“要不——有什麽事情就直說吧,你總不會無緣無故想見我吧?”

我一旦直白起來,根本不會顧及對方的臉面。

父親僵了一下,欲言又止,好像是什麽難言之隐。

“其實也沒特別要緊的事情,”他頓了頓,“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最近我常常想起你。雖然不常見,但你一直在爸爸的心裏。”

“一直在心裏,那就繼續放在心裏好了”這種話我沒能說出口,父親果然像母親說的那樣虛僞,我心裏現在是“見過了,現在我可以走了嗎”這種冷酷的想法。

“這樣啊。”我說。冷酷的想法,只能是想法。

“那天以後,你沒想過要見爸爸嗎?”父親問。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中秋節那天還是頒獎典禮那天,也不想知道。

“如果你的爸爸抛棄你,你會想要見他嗎?”終于,我沒能繼續控制自己的情緒。

如我所願,他果然一副被刺痛了的模樣。

我不确定,我對父親是否真的心存恨意。

但此時此刻,他的“你沒想過要見爸爸嗎”令我無比難堪,明明我已經前來相見,他憑什麽要對我耿耿于懷?就好像是我離他而去,我不由得變得生氣。

父親沒有回答,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一邊斟茶,一邊說:“大人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并不是爸爸想要抛棄你。”

“算了吧,”我說,“要是沒有其他的事,我準備回去了。”

“秋秋,你等一下。”父親看見我起身,慌忙說。

我只好又坐下來,呆愣愣地看着陌生的父親。明明他離開的時候是那麽年輕,在我長大之後,他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蒼老了,變成了對我而言的陌生人。

“以後,你能不能偶爾來看看爸爸?”父親也看着我,不只是語氣中,他連神情中也滿是哀求了。

“可是,這些年以來你不是都沒來看過我?”我這樣說并不是想要刺激父親,“我去見你和不去見你,有區別嗎?”

“你可真是讓我汗顏!”父親說着,真的抹了抹額頭,“爸爸老了,希望偶爾能見見你。你要怎麽樣才會答應爸爸?”

“果然,自私的人老了也是自私的。”我本來想說混蛋老了也是混蛋,但是混蛋這兩個字,我真的說不出口,“這樣的請求,我很為難。”

“爸爸以前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我承認我是想要一個兒子,但那也不代表我想要兒子就不愛你。”

我沒想到時至今日,他居然有顏面在我的面前大言不慚地為自己辯解。

“話是這樣沒錯,但你的行動還不足夠說明嗎?”為了避免父親對我繼續心懷期待,我徹底地撕破了他的面具。

“秋秋——”父親深吸了一口氣,“你從來沒有發現過,我一直在你背後遠遠地看你嗎?你上小學,上中學,你十八歲生日,你離開廈門去外地上大學,第一次出版詩集……你媽媽從不允許我在你面前露面,可我一直遠遠地在你的背後看着你長大。”

“你為什麽?——”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聲音變得很大,“為什麽那麽聽我媽的話?她不允許,但是我從來沒有不允許,你們感情破裂了,為什麽也要我跟你的感情一起破裂?看着我長大,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那對我有用嗎?!——在我需要幫助和安慰的時候,我需要的不是你在我的背後,而是在我身邊!”

這樣說出來之後,我才發現,母親何嘗又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原來她一直在利用我懲罰父親以達到緩解自己心頭恨意的目的,難怪她離我而去之前哭着要我原諒她。

一些事情真相,就是這麽沉重。

“算了,過去的事還說來做什麽。”我說,“我們還是各過各的吧,我不知道常常去看你可以做什麽。”

“你——”父親明顯沒有心理準備,“我不需要你做什麽,只要這樣見一見,喝喝茶、聊聊天就足夠了。”

“情感會斷的,別以為父女關系不需要維系。” 說完我将父親留在身後,再一次從他的眼前落荒而逃。

每一次痛苦不堪的時候,我總是要到沒有人的地方才允許自己哭出來。

回到家,我又趴在沙發上大哭一場。

哭完之後覺得好沒意思,但是整個人輕松了許多。

因此,我這是将父親拒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了嗎?

晚上,母親給我打來電話,再次聽到她的聲音,我又不争氣地哭了。

“我的寶貝呀,你可真是傻,你爸叫你去見他,你哭什麽?”好像她的聲音開朗了很多,就仿佛她所經歷的那些事情都已經是遙遠的前世之事。

“誰讓他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提一些讓我不開心的要求。”看來,在這通電話之前,母親已經跟父親聯系過了。

“我和他之間的事情,已經很難三言兩語說清,不過我建議你成全他對你的好意,這樣有什麽事情,你也有個依靠。”母親勸說道,她果然在打那樣的算盤。

“那你呢?”我不滿地反問她。

“我畢竟已經離家。”

“媽媽還真是愛自說自話,擅自為我做各種決定。”本來我想刺激一下母親,好發洩自己的心頭之怒,但說出口卻發現自己的話軟綿綿的,完全沒有力量。

“別哭啦,你不想見他也行,反正現在你生活無憂,何必為了他而生煩惱。”

“媽媽,你可真是得到菩薩點化了呀,心胸越來越寬,為什麽以前我爸想私下看我你也不允許?”我終于忍不住,刺激了母親。

“沒想到被告狀了。以前媽媽是被嗔恨蒙蔽了心智,總之呢,我現在已經原諒你爸爸了,至于你要不要和他走動,你自行決定吧,讓自己活得輕松些。而且,偶爾見見他,你也不會少塊肉。”幾個月不見,母親變化很大,以前提起父親,她根本不會這樣輕松說話,“你可真是遲鈍啊,這些年難道你真的從來沒發現過你爸總是遠遠地看着你嗎?”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那麽聽你的話?你讓他別靠近我,他就真的不靠近。”既然母親已經不計前嫌,我不由得将心中的困惑說出來。

“我威脅他。”母親坦然地說。

我已經不想再繼續問下去,也不想知道她用什麽事情威脅父親。

“真是不公平,為什麽你可以給我電話,卻要求我別打給你,媽媽,你可真是自私呀!”我轉移了話題。

“你不愧是他的女兒哈哈哈……又單純,又容易被控制。”很久沒有聽到母親這樣爽朗地笑,我有些恍然,“傻瓜,我只是跟你說沒事盡量少跟我聯系,你不跟我聯系,我當然就放心修行咯。誰知道你那麽聽話,既沒來電話,也沒上山找過我,跟我想的一樣,你真的可以獨自生活了。”

我啞然。果然,是我自己選擇了懂事,選擇了理解。

聽母親剛才的語氣,她仿佛有一些希望我能夠依賴他,挽留他,雖然只是淡淡的、淡淡的悵然。

“媽媽,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真實的想法的話,我希望能夠永永遠遠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不希望你到遠離我的地方。”趁現在,我說出了一直想說而一直沒說的話。

“我知道,但是,媽媽也想生活得更輕松一些,到這裏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母親說完,輕輕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我明白了,媽媽多保重身體。”

挂斷電話之後,夜深了。

臨睡之前,我收到一條程連悟的消息——

“明天早晨,我們見面吧。”

我沒有回他消息。我想要将回複留到第二天,這樣,在見面之前的這段時間裏,他就會,至少會時不時地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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