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A

湛藍的碧空裏鋪着疏淡的雲,一簇簇殷紅的元寶楓溢出鉛灰色石砌圍牆,濃烈得仿佛要将這漸涼的秋意重新燃燒起來。

有人曾經站在石牆裏,仰頭看着紅雲一般交蓋茂密的樹冠,解釋說:這種楓樹是從日本紅楓嫁接過來的,屋檐下那些矮盆叫做“紅舞姬”,她們有更動人的名字——“千山染”。

說完,那人轉頭過來,面上依舊是秋夜般涼薄的表情,一雙寒星眼眸卻仿佛被火樣怒放的“千山染”映出點焰色來,透着融融暖意。

被他注視的少年懶散歪在木連廊下的藤榻上,嘴裏叼着根細長的狗尾巴草,瓷白手腕撐在頰邊,挂着明顯調谑的笑,故意回道:那聽起來,還是“紅舞姬”更“動人”一點兒噢。

他嗓音淡淡的,裹着柔軟的餘韻,聽上去既清澈又無辜,但想表達的隐義卻半點沒遮掩。

毫無意外,下一秒,他收獲了一枚克制的白眼,惡作劇般無聲且滿足地笑起來,帶得唇邊狗尾草一晃一晃的,像只陰謀得逞的惡犬在搖尾巴。

泛着炫光的大切諾基減速駛近,巨鯊似的撩起旁邊行道樹的一波碎浪。

這車敦實大氣,頂配越野,穩妥得中規中矩,就是改色太不靠譜了,太空戰鬥灰,聽起來就不省油。

駕駛位上揉方向盤轉彎的不靠譜車主順勢一歪頭,看向身邊安靜望向窗外的青年:“還記得這兒吧,有幾年沒來過了——”

“有幾年了……”青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轉過頭,眉眼間浮着“千山染”的緋色,既漂亮、又安靜,像個美麗的人偶。

裴欽清清嗓子,假裝不經意地繼續偷瞄他,好像非要在對方臉上挖出一點點不安和悵惘來才能安心。

青年重新轉過頭去,只是擡手輕輕托了下右耳畔那只耳機。

耳機很小巧,長不過拇指的一個指節,邊角圓潤,銀色,以彈性透明細腳挂在耳廓上,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藍牙耳機,連個明顯的品牌Logo也沒有。

“咱們先去停車,等下我幫你把設備箱送進去。”裴欽轉了話題,飄來的視線仍然不放心。

青年回神般沖他一笑:“我自己過去就行,又不是沒來過。你可找個犄角旮旯停你這愛車吧,塗成這樣它一定不想見人。”

太空戰鬥灰,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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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欽眼角一立:“怎麽就沒臉見人?!這漆都快趕上車貴了,我屈着它了?”

他是杏眼,卻一點不顯女氣,硬氣起來還真有些霸總的架勢。

“再說了,要不是為了給你拉那些家什,我犯得上把它從地庫最裏面挖出來麽,讓它蹲在一群妖豔賤貨中間我願意?”

裴欽邊抱怨,邊将大切貼牆根停了,不講究地占了兩個車位,旁邊挨着輛勞斯萊斯幻影,對臉一部DB11。

“結果你還不領情,傷心死了,真的,心髒病都要犯了!”他抱怨得聲情并茂,就差西施捧心。

噗——

副駕上的青年終于笑出聲來。

“你省省吧,可別一激動擦掉鄰居的漆,整車賣了還得添錢才賠得起。”

“你看誰不順眼我就蹭丫的,怎麽滴,老子不差錢。”那一笑明顯讓裴欽安心不少,擡手指着輛白色的奧迪R8,“那輛怎麽樣?開四個圈的肯定特裝逼,還敢選白色,非給他蹭成斑馬不可!”

副駕的青年已經開門下車,徑自到後備箱提設備,一只半人多高的加大號銀色硬殼合金滾輪設備箱,十分笨重。

裴欽趕忙追下去,“诶你別動,我來我來——”,兩個廢宅青年合力才将幾十斤重的大箱子輕拿輕放端下來。

裴欽喘:“鑰匙拿着,完事兒你等我,我送你回去。”

“這一場賺的錢要不夠付你的車馬費了,”青年笑起來唇角彎彎的,沒接車鑰匙,費力推起設備箱,“你們玩吧,好不容易聚一次。”

那笑容裏像是藏了綿綿的針,刺得裴欽心髒都細密地疼起來,“末末——”

青年拖着箱子沿路向前走,仲秋時節不算冷,他在襯衫外面罩了件黑色風衣,鈕扣直系到脖頸。

周未是個既怕冷又怕熱的嬌氣包,從出生起一直被噓寒問暖地嬌生慣養了二十年,現在他在風裏回眸,額前的細發被風撩起,吹得他眯起眼睛,像被迫流浪的家貓,始終丢不掉骨子裏那點貴氣和優雅。

“風大,快走了。”

經過那輛R8,周未不經意瞥去一眼,被吊在後視鏡上的什麽東西晃了下眼睛,揉了沙一般刺痛。

他垂下眼睫,用力含住了酸到鼻尖的一股濕熱。

“蔣家還真是……這麽多年修修剪剪始終也沒換個樣……”裴欽胸口鼓動着,像是藏了什麽不安分的小獸,摁不住想探個頭窺視究竟。

既然來都來了,提一下有關系嗎?蔣家,他故意假裝不經意地掀開窗縫,不忍心又忍不住去試探。

只要周未露出半分的難堪或不情願,他就能立即名正言順把他連着箱子一并塞回大切裏,咣當頂翻那輛DB11,再怼歪旁邊的勞斯萊斯,最後擦花R8揚長而去!過瘾!

可是,沒有。周未一切如常。

“阿欽!”喻成都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把勾住裴欽的肩往懷裏帶:“早上說不等我就是為了這個?”

喻成都看向周未,語調裏夾着火/藥味,眼神探究得很。

裴欽雖然瘦,但骨架也算高大,身高和喻成都差不多,挺直身體擋住周未:“這不還是遇上了,有緣呗。”

是服軟的話,從他嘴裏吐出來就算是讨饒了,明顯不想跟喻成都在周未面前多掰扯。

喻成都緩了緩表情,手勁卻一點沒松懈,笑得更邪魅:“周未,好久不見。”

周未禮貌地點下頭,視線跟着轉向裴欽,潛臺詞:不認識,這人是誰?

喻成都對他這種反應很好奇,躍躍欲試想再開口,卻被裴欽一句話打斷:“另一個傻逼,不用認識。”

周未禮貌地茫然了一下,像是後知後覺get到笑點,微微彎了下唇角。

喻成都:“……”真不認識了?看着不像裝的。腦子壞了這事兒不假?

“……這批物料是擺側門的,誰讓你們送到前院!流程卡緊緊的,耽誤了時間誰負責……”幾個西褲襯衫的服務生手提肩扛,帶着拉拉雜雜的擺品疾走過來,兵荒馬亂的,夾着負責人的低聲訓斥。

大概是布置庭院的,一隊人如同荒風過境。

周未站得靠近路中央,馬上閃身避開,跑在最後的一個小服務生倒騰步子跟着,肩上擔着X展架,腋下夾着個大紅緞面的什麽簿子,跑得太快啪叽掉到地上。

小服務生跑出兩步又手忙腳亂轉身回來撿,周未已經附身幫忙去拾。

小服務生扛着展架轉身,碳杆的支架一端堪堪擦過正在起身的周未右側鬓邊,将那只銀色耳機刮了下來掉在地上。

周未動作一怔,周遭的聲響退潮般嘩啦一下歸于寂靜。他捏着大紅簿子的指尖收緊,跟着松松朝小服務生遞了過去。

嗡嗚——

一陣引擎嘶吼,小服務生沒接簿子,反手拽起彎腰去撿耳機的周未往路邊退。

周未的視線仍牢牢随着那枚銀色耳機嵌在地上。

疾風橫掠,一輛明黃超跑轟地擦身飛過去,大象踩螞蚱一般,将掉在地上的耳機碾了個稀碎。

“我操!”裴欽心髒突突狂跳,憤然對着那縷尾氣罵道,轉而怒目盯着小服務生。

小服務生瘦小枯幹,身量像個中學生,這會兒被瞪得兩股戰戰,“對,對不起……我,不小心……我……要不,我……”

他不敢輕易吐出那個“賠”字,畢竟這幫有錢人身上的裝備都魔性得很,随随便便一個扣子都可能值上天文數字,何況這還是個電子産品。

第二順位的共同加害人已經逃之夭夭,裴欽一肚子氣只能出在這小倒黴蛋身上,擡手就去薅對方衣領,“你他媽瞎嗎!誰都敢撞?”

小服務生說不出話來,快哭了,這是遇到為富不仁的了,惡人中的大惡人。

周未陷在一片死寂裏,眼前的光影動作都變成了無聲的默劇。

他緩了幾秒鐘,已經适應地切回了靜音模式。

在裴欽抓到小服務生前一秒,周未一把拉住他,嗯,有點拉不住,半拉半推。

他騰出一只手摸索風衣的口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便簽本,脊上插着支黑色短鉛筆,熟練地單手翻到第二頁展在裴欽面前。

上面寫着三個字:沒關系。

周未拍了拍裴欽的胸口,示意他冷靜點,沒關系,而後轉向小服務生,給他看了同樣的三個字。

小服務生不可置信地在本子和周未臉上掃來掃去,兩腳還釘在原地。

周未抽出鉛筆翻到空白頁,刷刷又寫了幾個字:沒關系,你可以走了。寫完收起便簽本,周未推了下對方懷裏的緞面簿子,做了個讓他離開的手勢。

小服務生混沌地看了眼地面上破掉的耳機,碎蛋殼似的銀色殘片反射着陽光,細小的器件接線更是四分五裂。

修是修不好了,可不可以分期賠人家呢……得幾萬塊吧,一兩萬還是七八萬?

裴欽扯過周未的設備箱:“走了!不幹了!”

他說完才想起周未現在聽不見,轉頭迎着對方的視線,沖他做了個“走了,回家”的手語。

周未顯然不想在這種地方跟他用這種方式交流,何況旁邊還有個認真看戲的喻成都,只是很堅定地搖搖頭,重新拉回箱子,視線掃過裴欽和喻成都,擡臂做了個“二位請便”的姿勢。

“不行!”裴欽追上去拉他:“這樣不行!”

他堅決地交疊雙臂在周未面前打了個叉,即使周未什麽也聽不見,他仍然改不掉做手勢同時配音的習慣,簡直是吼出來的。

一想到周未陷在那個無聲的世界裏,裴欽就覺得自己的心疼到重荷難負,何況還要把這樣的他帶進修羅場,被別人品評談笑,除非他死了。

周未仍然一副淡淡的表情,那是一種被切斷和這世界聯絡的寂寥冷清,他摸出小本子寫:我真的可以,你相信我,沒問題。

“不信!你少放屁!我一個字也不信!回家!”裴欽目光直視他瞳仁裏,不容置疑地指回大切的方向。

周未飛快地寫:我說了可以,放心,不……

刺啦,筆尖在紙頁上拖出一道灰痕。

裴欽不讓他再争辯,幹脆奪過本子塞回他口袋裏:“回家,換了備用的再來。”他到底還是妥協了,只是時間來不及。

“我、可、以。”周未一字一頓說出這句,聲音很輕,但語調堅決。

裴欽覺得心跳都紊亂了,他又氣又悔,他逼着周未在聽不見的時候當着外人開口說話,這對周未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未永遠懂得如何一刀将對手戳死。這個磨人的混蛋!

周未轉身,喻成都扯着裴欽不許他追過去:“你還想讓他更難堪嗎寶貝兒?我倒是喜聞樂見——”

喻成都饒有興味地看着裴欽。

裴欽搡開他,叉着腰喘氣,他臉色不太好,唇色也有些黯淡。

喻成都本來還想冷嘲熱諷幾句,看他這幅樣子終究還是閉嘴了:“藥帶着沒?去大廳拿香槟給你下藥。”

“滾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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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未拖着箱子走在路上,他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見滾輪擦過地面的摩擦聲,只有細微震顫沿着拉杆傳遞到掌心,麻酥酥的。

這裏是靜灣別墅,蔣家在丹旸市的祖産,有百年歷史。

周未曾經許多次和周遭那些衣香鬓影的貴客一樣被請進這座傍山而建的宅子裏做客,享受着貴賓的待遇,跟一群般般大的富二代們繞着水池和木連廊奔跑,摘園子裏的葡萄和桑椹,去後山探險捉迷藏,像回自己家一樣無拘無束。

每隔一段時間相聚,長輩們都會互相驚嘆小誰誰又長高了,問問讓人不甚愉快的學業,蔣家的二位祖輩越來越老,卻一如既往地疼愛他們這幫熊孩子。

周未最後一次作為賓客到這裏來,還是三年前,一樣的秋天,一樣濃豔似火的元寶楓,第一次遇到了“千山染”下的那個少年。

從沒過過那麽漫長的三年。

周未轉進宴會廳的側門,這次他不是貴客,而是一個普通的宴會服務者,一個沙畫表演藝人。

負責接待的經理不了解之前豪門少爺間的那些彎彎繞繞個中曲折,但他知道周未的身體狀況,周未只簡單解釋了下原因,經理便了然了。

了然是了然,經理也是收人錢財替人服務的,難免擔心演出效果。

沙畫表演雖然只用到兩只手,但畫面內容要跟配樂同步,現在表演者完全聽不到音樂,配合起來估計要麻煩。

周未在小本上寫:放心,效果只會比樣片更好。

字是Q萌的卡通體,搞美術的人寫字都不差,俏皮可愛反而比謹小慎微更顯自信。

青年消瘦、白皙,盡管五官眉眼秾麗動人,卻總是擺脫不掉那種身體缺陷惹人憐愛的孱弱感。不管外人怎麽擔心,他看上去不過是關閉了自身一項無關緊要的進程,沒有半點緊張不适。

經理繃緊了咬肌,下決心似的點點頭,換人也來不及了,流程一環環卡着往下走,他看着青年純澈的眼神,總覺得不會出什麽大問題,分明是個靠譜的。

周未胸口一松,呼,可算又騙過一個。

任誰被切斷跟外界的某種聯系都會緊張,感知的障礙不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被适應,只能被忍受。

這天是蔣家老先生和老夫人結婚七十周年的千克拉豪華鑽石婚紀念家宴,請的都是親朋故友,沒有商務往來和媒體,所以設在位置稍偏僻的靜灣別墅。

靜灣別墅在丹旸市西郊,毗鄰西山山脈,別墅傍山而建,背靠清淨山,占地很廣卻大部分是園林。因為周圍偏僻,清淨山像是一整個後花園,也是周未他們幾個小時候常常去耍的秘密基地,吵得清淨山一點不清靜。

一個人要長大其實很快,那些在林間野徑上瘋跑的時光不過是一個回眸就消失無蹤,而成熟可能來得更加猝不及防,就像暗藏在光陰裏的錨點,一個觸發就跳轉到另外的界面上,面對完全不同的人生。

周未手上調着設備,将從前那些狼奔豕突的思緒一點點擠出腦海。

自己為什麽要來這兒呢?是為了那筆五千塊的演出費,還是想暗戳戳為曾經疼愛過他們的蔣家二老盡一份心意?

是來徹底告別過去的自己,還是希冀能觸發到某個回到過去的錨點?

周未你真的坦蕩磊落嗎……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終于鼓起勇氣開新文了,選在1111是因為這天是設定給主角周未的生日,希望小夥伴兒們會喜歡我的新故事,點個收藏。

兩章楔子之後進入正文,正文順敘。

稍微說明一下,小受不是一直聽障,然後對他來說那也不叫聽障,而是擁有自主聽力開關的技能。

比如蔣孝期說寶寶我愛你飯好了快來吃,他就可以好開心地聽到;蔣孝期說你怎麽敢你怎麽能xxxx,他就是“什麽,你說什麽我聽不見……”

啰嗦完畢,預祝我自己寫順寫爽,大家看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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