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楔子B

別墅整個一樓被布置成宴客廳,搭了個小演臺,某娛樂衛視金話筒一哥被請來做主持人,熟悉的嗓音傳到後臺蕩成有些模糊的煽情和調侃,賓客十分配合地微笑鼓掌,氣氛和睦暖融,蔣家堪稱狼族血統的競争傾軋被完美粉飾遮掩。

周未接收不到那些歡聲笑語,他往四周掃了眼,也沒見什麽熟人,相熟的都坐在大廳裏,周圍忙碌的倒是跟他一樣身份的服務者。

周未的表演靠前,是一個時長二十七分零九秒的沙畫展示,算宴會的開場環節。經理擔心他聽不見誤事,特意提前幾分鐘過來陪他候場。

沙畫表演算是準幕後性質,觀衆都盯着投影屏看,出鏡的只有表演者一雙手,還是手的投影,沒人在乎幕後的人是圓是扁。

周未的沙畫臺設在演臺一側,被廊柱遮了半邊,側對觀衆,固定DV相機的懸臂支架立在身側,一切準備停當。

他解開鈕扣脫掉風衣,內裏穿了件寬松的白襯衫,又松了袖扣将袖子挽到手肘,摘掉左腕上一塊白色半透明電子表放在鏡頭納不到的臺邊。

前面主持人說了什麽,已經退去臺側空出場地,幕布上打着投影的暖白光。

周未右手潑出第一縷沙的同時,左手按下電子表的讀秒鍵,液晶屏上的數字開始飛快循環累進。

還是同時,音響師也按下了音樂播放鍵,依次推高一排控制鈕,高山流水随着铮铮琴鳴漾淌開來。

周未用掌根攏着細沙在臺面游走一個來回,那盤散沙像是有了生命般化成一條蜿蜒的小河,水波潺潺,似正靜靜向着遠處流淌。

接着,一縷縷細沙漏出周未的掌心,經過輕巧的幾下勾挑塗抹,竟神奇地在小河兩岸升建起了一爿高低錯落的牆瓦勾檐,濃淡相宜參差在河岸上,赫然就是一幅水墨江南。

蔣家父輩們都猜得到,這是蔣白儒老先生的故鄉江南白馬莊。

周未指尖勾畫,河上架起拱橋,水中竟然有弦月般的氤氲倒影,橋上隐約有長衫行者,儒生模樣,這小人兒頓時令人生出久遠的時代感,那是殖民封建時代才有的滄桑與雅樸。

畫面跟着被一塊牌匾破開,上書“百生館”,蔣老先生看見這幾個字唇角激動地抽了抽,褶皺的眼尾潤濕了,這是他父親創辦的私塾,也是蔣白儒開蒙的地方。

簡樸的書館輪廓覆着江南鄉景漸次展開,若幹孩童在檐下朗讀,其中那個擎着毛筆放空視線到窗外的孩子大概就是童年的蔣白儒,他把經史子集讀得稀松平常,倒是喜歡在紙上描畫一些屋園建築。

周未餘光不時掃向時間,指間沙随着數字默契流動,音樂仿佛不必經由他的耳鼓直接盤旋在腦海裏,一個重音,場景切換,這回是繁華之都丹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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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尖飛快地勾勒着繁複精致的屋棱細瓦,不同于儒樸的百生館,這顯然是一處舊都華宅,亭臺樓閣俱是精致的帝王風範,像是王公貴胄的宅邸。

梳雙髻的女童被母親笑着抱在懷裏,身後是一身戎裝的父親。

九十高齡的蔣相宜被自己孩童模樣逗笑了,頑皮的表情似乎隔着時光從投影裏映回她臉上,在空明曠美的“春江花月夜”中慧黠地沖丈夫擠了擠眼睛。

樂聲漸昂,砰砰砰三組重弦,砂礫像炮彈一般在畫面上散開,每一下都恰好和着重音。

像是撥在衆人心髒上,觀衆不由得跟着緊繃起來。

亭臺樓閣分崩離析,江山如畫淪為焦土。

身穿五四學生裝的蔣相宜在半塌城牆下幫着母親施粥,右上角丹旸大學标志性的白塔下是正伏案工作的青年蔣白儒。

一簇簇玉蘭花枝蜿蜒着伸出,刺破黑暗、撫平瘡痍,枝頭花苞朵朵綻放。

年輕的師生在玉蘭樹下相擁,蔣白儒蓄着短須,一身青衫,蔣相宜仰頭看向戀人,細致勾勒的眉眼熠熠生輝,畫面中間一抹秾豔的朱砂紅唇。

席間的小輩們竊竊笑起來,大概是窺見了曾祖的師生戀情十分有趣,或者帶着對跨越大半個世紀愛情的好奇豔羨。

白儒當年入贅蔣家,冠妻姓,與蔣相宜伉俪一生,養育了三子一女。

後面的畫面隐去了一段敏感時期,展示蔣家夫婦相攜養育兒女、共同創立蔣生國際的經歷,許多細節勾人回憶。

小輩兒們叽叽咕咕地猜測畫面上哪個是已逝的大爺爺,哪個又是自己的父親母親或姑嬸姨婆,聊得十分熱鬧。

“真是奇了!那個抱在懷裏的肯定是大伯父沒錯,他小時候發際線就這麽跌宕起伏嘿嘿嘿哈——”

“吊着胳膊內姿勢簡直了,一看就是我老爸,我媽說第一次見我爸還以為他這胳膊偏癱!”

“這張全家福外人怎麽見過?”一個圓臉女孩用手肘撞身邊的男孩:“舅舅他老人家也太拼了吧!為了讨祖母歡心什麽家底兒都往外透……跟對方簽保密協議了沒?別回頭就給人賣了——”

男孩剝開松子往嘴裏扔,定制襯衫穿得吊兒郎當:“管那麽多呢!等吃等喝不好麽……晚上L&R,約麽?”

“小舅舅去我就去!”女孩兒像在給對方出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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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二樓有一圈環廊,木雕欄杆周圍擺了幾個小茶座供人休憩,多是負責張羅宴席的蔣家小輩和私宅助理,這會兒都忙着,也沒人來偷懶。

蔣孝期窩在軟椅裏,挺括西褲裹着一雙無處安放的大長腿,西裝上衣随意搭在對面的椅背上,占了倆座兒,暗示別人不要過來煩他。

和美國事務所那邊連線溝通了一些設計圖細節,眼下沒有緊急的工作要處理,他習慣性地刷了刷郵箱,居然也沒有新郵件進來。

大哥蔣孝騰的獨子,也是他們這支的長房長孫,名叫蔣宥年,比蔣孝期這個小叔小不了兩歲,這會兒也正由大嫂陪着在二樓角落的茶座看沙畫。

之所以這孩子沒像其他小輩兒一樣到樓下宴席觀禮,是因為他和那些弟弟妹妹們有些不大一樣。

蔣宥年很小的時候就被發現患有孤獨症,輾轉醫治了很多年還是沒法如常生活,怕生人、怕吵鬧、無法正常和人交流。

這會兒他盯着投屏的目光倒是十分專注,有人說星星的孩子都是不被世人理解的天才,蔣宥年喜歡畫畫,而且還畫得不錯,這也得益于一個人。

他生命裏絕大多數時間都像現在這樣安靜,盯着某個事物看得忘情,沒人知道他的世界裏正在發生什麽。

蔣孝期擡手捏了捏眉心,将視線放空出去。樓下的投屏正對着環廊,他撩起眼皮就能看到正在神奇變換的畫面。

有點意思,真是無處不高手、行行出狀元。

晃在投屏上的那雙手影筋骨纖長,骨節舒展,很漂亮,但明顯不是女孩子的纖柔。

像魔術師一般,那雙手只簡簡單單地塗撒勾抹幾下,建築風物、身姿面容便都躍然屏上,被/幹澀的褐沙堆疊得活靈活現。

蔣孝期單純欣賞這種技藝,對畫裏表現的內容無甚興致,往昔蔣家的富貴繁華和他沒有半點關系,成員最衆的合影裏也沒有他和母親的一席,生不出下面席間那些湧動的情愫,哪怕只是一時的。

音樂柔緩下來,纏綿又動情,想必這場表演即将結束。

表演者很聰明,刻意模糊了主人公年邁老朽的容貌,突出優雅從容和精幹矍铄,互相扶持的老夫妻在林蔭中牽手,背影拖得老長。

紅沙潑出大團大團濃密的楓林,千山盡染,奪人心魄。

修長指尖在火雲般的林稍勾勒出幾道空白,簡單修琢,竟然化出一雙相互交握的手。

豎版的兩行行楷款款落下:一朝相執手,共卿赴白頭。

席間噼裏啪啦響起掌聲,雷動倒也說不上,但明顯是很有誠意那種熱烈。

蔣孝期下意識坐直了身體,原本被欄杆遮擋的視野下移一截,他突然很想看看那個翻手覆掌撥弄大千世界的雙手的主人。

沙畫臺擺在側面,半隐在廊柱的陰影中,白衣一閃,那人一片影子似的飄走了,空留一潑散沙。

“小年——”

蔣孝期剛要起身,聽見角落裏大嫂低低驚呼一聲,跟着是碗盞呯嘭落地的撞響,桌椅翻斜,兩個影子隔着廊柱拉扯。

“小年,小年別怕,媽媽在這兒……”女人壓低嗓音焦急地安撫,像是很怕這番意外的騷亂給樓下人看去,摟着兒子向後拉。

瘦弱的青年掙紮着,拃開手臂往欄杆上撲,喉嚨裏發出模糊的啊啊聲,似要急不可待地撲到樓下去。

蔣孝期快步走過去幫忙,箍住青年的手臂往自己身前帶,迫着對方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他力道大得不容反抗,聲音卻很溫和,“小年,我是小叔,告訴小叔你要什麽?嗯?小年——”

蔣宥年的視線始終牢牢盯在投屏上,歪着脖子掙動,“啊,哥哥,哥……畫畫……哥哥……畫……”

蔣孝期飛快順着他的視線掃了一眼,投屏上的沙畫已經撤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很有年代感的老照片,懷裏的青年明顯更激動了,像是急得要哭出來。

蔣宥年的自閉症雖然嚴重,但他沒什麽攻擊性,除非受到刺激,否則極少出現行為失控的狀況。

“什麽哥哥?哪裏有哥哥?”蔣孝期仍然嘗試耐心跟他溝通。

父親蔣柏常是蔣白儒和蔣相宜的次子,蔣宥年是大哥蔣孝騰的唯一兒子,也是父親這一支的長房長孫,家裏沒有比蔣宥年更大的孫輩了,平時都是人家管他叫哥。

應該也不是外支的堂哥,那些人蔣宥年估計都不認識,連臉熟都沒混過。

他們背地裏說他是傻子、白癡,毫無交際攀附的價值。

“……小年,你怎麽了呀?小年……”大嫂徒勞地喚着兒子,悲傷又無助。

哥哥,畫畫……蔣宥年固執地重複這兩個詞,大臂被蔣孝期箍住,雙手胡亂抓撓,蔣孝期露出的小臂火辣刺痛。

倏地,蔣孝期腦中轟然一震,有什麽遮礙坍塌了,現出內裏清晰的影子。

是了,能讓宥年親切叫做哥哥,又能安靜看他畫畫的,除了那個人還會有誰?!

周未……小未,剛剛畫沙畫的是小未?怎麽會!他還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啊!

有下人聞聲過來幫忙,蔣孝期将大侄子朝大嫂懷裏一塞:“去拿那本舊畫冊給他看!手工訂裝的,很厚,皮封面,藍……湖綠,湖綠色皮面那本。”

蔣孝期外套也沒拿,轉身蹬蹬蹬跑下樓梯,穿過席側小道直奔作為臨時後臺的小會客室。

圓臉女孩又用肘子搗旁邊剝松子的男孩,抻長脖子:“喂喂,小舅舅在幹嘛?衣衫不整的——”

男孩視線兜一圈落回手機:“管他呢……晚上到底去不去?叫上裴欽和成都,多少天不見這倆傻逼掐架我都快自閉了……”

他靜了音的微信群消息狂閃,“惡人谷”中了病毒似的瘋狂刷屏。

“卧槽!”蔣宥萊低呼:“剛有人說在園子裏遇到周未了!真的假的!末末,末末來了?”

蔣宥圓捂他嘴,下意識看向鄰座的周家人,碰巧撞上周耒陰冷的視線:“瘋錯地方了。”

她避開視線湊頭過來:“真的?他真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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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孝期進了偏廳逮人就問:“剛剛畫沙畫的人呢?”

服務生看他眼生,但那身看就不菲的衣服和蔣家人特有的淩厲眉眼相當迫人,趕忙回答:“走,走了,剛走。那個,老夫人讓給的紅包也給了。”

他不清楚這位一臉找茬的祖宗哪根筋搭錯了,覺得周未不容易,同是伺候人的,想替他說好話,連老夫人都賞了,您還雞蛋裏挑哪門子骨頭?

蔣孝期疾步穿過偏門追出去,給石板路上拖着大箱子的單薄背影撞了個滿眼,頓時像一股檸檬水滋進鼻腔裏。

這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小……混蛋!

周未……“小未!”蔣孝期切齒喊出來。

經理哈腰跑過來,诶?蔣三少!

如今蔣家當家的是蔣柏常,那他的小兒子蔣孝期自然就是名正言順的三少爺。

“蔣先生,”經理拍着紙巾擦汗:“您找他有事?我替您追去,您這麽叫他他也聽不見。”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着走遠的周未:“生過病,耳朵不那什麽,今天過來的路上助聽器給摔壞了,有什麽不周到我去說他……诶?”

蔣孝期朝他走近一步,視線落下來極其迫人:“什麽意思?”

經理:……什麽什麽意思?這位據說是丹旸大學本碩連讀,美國名校高材生的小蔣先生,理解不了他這麽明顯的語義?

經理嗫嚅:“就是,聾……”

蔣孝期瞳仁劇烈一顫,心口像是給什麽利刃豁開了,又酸又痛。

他也是剛剛知道周未這兩年病過一次,好了之後據說是忘記了一些人和事,但他一個字都不信。失憶?韓劇嗎?

聽不見!

蔣孝期撥開懵然的經理,疾步追過去。

所以剛剛他喊他,他連一個步點都沒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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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未拖着個大箱子,蝸牛一樣經過木連廊,轉頭看向從前他最喜歡窩的那張藤榻,軟墊換了中國紅的新罩布,十分雍容喜慶。

那時他總是輕輕松松地來,輕輕松松地走,不像現在這樣需要負重前行。

西南角的廊柱上還有小時候他們熊淘刻下的比身高橫線和“到此一游”,蔣家修繕的時候也不磨去。

周未有點想繞過去看看,馬上又算了。

“小未,”蔣孝期叫他,不信他聽不見。

周未不停步,蔣孝期伸手拉他,胸口的所有情緒都化作手上的力道,恨不能将人捏碎。

待落到身上,輕得像拈水中月影,他怕吓到他。他聽不見。

周未還是給這突如其來吓了一跳,倏然回頭,那個人炮/彈似的撞進來,轟地把他炸懵了。

周未被他拉着一條胳膊,好不容易才将滿臉驚詫不留痕跡地過度到茫然,看了看鉗住自己的手,蹙眉,擡眸。你幹嘛?

日光落在蔣孝期臉上,他整個人散着輝芒,醒目而耀眼。

周未色厲內荏地迎着對方納米探測器般的注視,不能退縮,不能露怯,不能認得他。

蔣孝期顯然被他這種無辜又無措的表情刺傷了,那是一種看待尋釁滋事路人甲的眼神,疏離而陌生,甚至有點厭棄。

“你來幹什麽?”蔣孝期明知他聽不見,兀自發洩似的說道:“周未,你來這兒究竟想幹什麽!來了不聊幾句就走?小未,你怕我嗎?怎麽沒待在裴欽那個流氓身邊讓他保護你?還是他又背着你混到什麽人床上去了?你有受虐傾向嗎?巴不得別人禍害你——”

蔣孝期咬牙,他是這麽卑鄙刻薄的,忍不住要用最鋒利的話來淩遲對方才能洩憤,他知道他聽不見,所以肆無忌憚。

周未微仰着頭,看他雙唇張合,漂亮清澈的眼睛裏飄着一層雲,掩住波瀾,山雨欲來。

他作勢垂下眼睫去掏口袋裏的小本子,快撐不住了,面具要裂了。

周未前所未有地懷念那把嗓音,如今就像吐息一般吹在面前戛然而止,幸好聽不見,不然這誰受得了不揮拳揍他?

周未翻開一頁刷刷寫道:請問有什麽事嗎?

見對方表情僵在那,繼續低頭寫道:我耳朵不好,聽不見。你是誰?

然後在第一個問句上圈了個重點,将本子遞給他。

蔣孝期接過鉛筆,像是那筆很重似的,好一會兒才落在紙上:你不認識我了?

周未提了口氣,坦蕩地看回去,接着寫:我生過一次病,忘了很多事情。你是……我從前的朋友嗎?

蔣孝期盯着朋友兩個字,搖頭。

我是,你的男朋友。

他在本子上寫:

我是個曾經為一己私利丢下過你,惹你傷心痛苦的渣男友。

你說,如果有天我敢重新站在你面前,你一定讓我肝腸寸斷、悔不當初、生不如死。

小未,我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蔣孝期:記不得了?不認識了?很好,你聽我給你慢慢說……

周未:等等,那個什麽什麽是什麽時候?這樣那樣又是鬧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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