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陸總在丹旸乃至全國都是最好的綜合醫院,而且不是有錢就能進的那種,光看名字就知道背景,通常喜聞聯播提到的“偉大的什麽什麽某某于哪年哪月哪日因病醫治無效在丹旸逝世”,八成都是這家醫院醫治無效的。
醫院的主體建築分三部分,門診樓、住院樓和科研樓,外加傳染病門診、放射科之類的配套。
特需病房不在住院樓裏,而是設在科研樓的十五至十九層,接待區有武警站崗。
蔣孝期之前根本不敢奢望有天蔣桢可以住進這裏,哪怕連隔壁住院樓也不是一般人輕易進得來的,蔣家的能量遠超乎他貧瘠的想象。
1517室,西向的房間紗簾半遮,秋日正午金燦燦的暖陽大潑大潑從透亮的玻璃窗照進來。
蔣桢靠在床頭看書,瘦削的身形剛好隐在那片半透明的暗影裏。
不到五十的女人,被病痛折磨了小十年,發色裏已經現出駁雜的灰白,皮膚暗淡,眼睑和雙頰因心功能衰退略顯浮腫。
生命到了這般田地,大抵是狼狽茍且的,蔣桢卻沒有。
她将病號服穿得整整齊齊,棉質的衣領和袖口不見一絲卷皺,自然晾幹的長發攏在腦後,眉目是卸下妝容後的淡然,眼神卻很亮,仿佛身體裏那最後一點生命都燃燒在眸光中。
蔣孝期推門進來,她擡眼看了看,視線又落回書頁上,直到将那一段看完,插上書簽,合卷。
蔣孝期也不煩她,放下湯桶,打算先将路上買的那束緋霞劍蘭插起來,卻發現床頭的花瓶裏已然換了正盛放的水仙百合。
有人來探病。
這邊病房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進來,蔣桢除了他沒家屬,那就只有蔣家人。
蔣孝期剝開花紙,将品相極難得的漸變色水仙百合毫不憐惜地從花瓶裏撈出來随手一裹丢進垃圾桶,換上自己那束粉嫩蔥綠的劍蘭。
蔣桢已經靜默地看了兒子一會兒,細瘦的手指搭在書頁上,手背還封着個留置針,見這一幕,笑意順着她淺淡的細紋漫漾開來,簡直同小時候偷偷挑掉面碗裏不喜歡吃的肉沫一個樣。
“是你那位大哥帶來的,開得正好怎麽說扔就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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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更喜歡劍蘭,”蔣孝期洗了手,扭開湯桶給蔣桢盛雞湯,鮮香四溢。他又小聲找補了一句:“這兒就一只花瓶。”
蔣桢視線轉到蔥郁的花瓶上,劍蘭嬌豔得如同少女頰邊的紅霞,只有初開的蕾才擔得起這兩種絕色的沖撞,她已經老去。
蔣桢調侃他:“你每月五千塊的零用還夠買花嗎?”
五千塊,說來這條家規也是非常奇葩的,蔣家每個月分給沒有股份的家族成員的零用錢只有五千塊,相當于個稅起征額那麽多,當作笑話來講一點不冷場,因為幾乎都給其他大家族調侃濫了。
在丹旸,五千塊是職場新人的試用期月薪、是四環外普通簡裝樓盤一居室的月租、是節儉單身漢兩個月的餐費、是早教機構折扣後的三十課時……
真的不能再少了!
丹旸商界數得上的幾個大家族後輩,不說是拿張副卡随便刷或先來一個億的小目标,也是動辄幾萬幾十萬的月花供着,不算買房買車買禮物。
周未現在開的那輛柯尼塞格CCXR就是他攢零用買的,迄今在纨绔圈裏都炫得一比,連生在錢堆裏的喻成都也只有拈酸的份兒。
這特麽換到蔣家,買輛車還得向天再借五百年。
“還輪不到花那個,”蔣孝期遞過湯碗,拉來椅子在床邊坐下,大型犬似的拄着兩條胳膊看蔣桢喝湯:“蔣孝騰也不止送花給你,還給我一套房子和一張卡,特別神奇,只管刷那種,不僅不會爆額度,不用輸密碼,連條銀行短信都沒有。”
他表情煞有介事地玄幻,唬得蔣桢一愣,拿眼瞪他:“還挺寶貝你的?”
蔣孝期:“那當然了!我血很值錢的。”
要不是自己親手拉把大的兒子自己最了解,蔣桢還差點以為他給金錢腐蝕了靈魂,二十多年的人生觀傾覆了。
真那樣也不奇怪,一夜暴富這種際遇如同騎着腳踏車突然提速到和諧號,五六十的人中彩票都能抽過去,何況二十多的年輕人哪能不脫軌。
但蔣桢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的血緣,他等待那個真相的耐心告罄了。
如同即将走入禁地的勇士在界碑前的最後一次回眸,前面是峭壁抑或深淵,他希望身後那個他信任的人能給自己一句忠告。
果然,蔣孝期頓了片刻,問:“當年你跟蔣柏常在一起,幸福過嗎?”
蔣桢手裏的湯勺猝然在碗沿上一磕,發出清脆的撞響,叮,仿佛是個愉悅且肯定的回答。
那一刻,她的震動遠大過尴尬,因為兒子最關心的問題不是她為什麽跟父親分開,而是她曾經是否幸福。
“我覺得他讓你幸福過,”蔣孝期看着母親的眼睛:“所以你不屑向他索取任何物質,但我不一樣,曾經給我幸福的人只有你。”
也請你再給我,給我讓你幸福的時間和機會。
蔣桢覆上兒子的手背,蔣孝期回握住母親薄瘦的手,那個曾經牽着他風裏雨裏的暖暖的大手,如今窄成他掌心的一縷,像随時準備抽離的沙。
“小期,我曾經覺得很幸福,因為你父親,我覺得很幸福。”蔣桢眸光裏泛出陌生的光彩,那是享受愛戀的女子才有的輝芒,轉瞬又燒成長風裏的灰燼:“只是……他的世界太複雜了。這世上讓人幸福的事情都是很簡單平常的,一餐飯、一本書、一段路,他陪得了我,我卻陪不了他。”
“小期,我只想你也能過得簡單快樂,有個人能一路陪着你,而不是他汲汲渴求的東西讓你畏懼到想逃離。”
“他太老了,所以當年我外公不同意?”蔣孝期索性問下去:“你為他放棄那麽多,為什麽要逃離?你怕他什麽?”
蔣桢回視他的目光陡然躲開去,蔣孝期沒漏掉她那絲來不及掩飾的恐懼。為什麽!
“他和你外公同歲,”蔣桢扯了個無奈的笑,避開鋒芒:“但他不像你外公那樣,只想把我盛在容器裏,長成他期望的形狀。”
蔣桢捏了捏兒子的手:“所以女人的父親和男人的母親特別重要,他們決定了一個人一生對異性鑒賞的起點和品位。遭遇家暴的孩子抵抗不了溫柔,忍受孤獨的孩子沉溺于陪伴,如果長期吃不飽就會為了一塊餅随人浪跡天涯。”
“我想你不帶孔洞地長大,長成獨立曠野無畏風霜的樹,沒有誰可以輕易摧折,可終究還是斷了你深紮泥土的根。”
“你身上流着蔣家的血,也許回到屬于你的天地,找到你的根,能長得更茂盛——”
“蔣家是血脈充盈的狼族,狼性嗜血,無論父子兄弟,你都要小心保護好自己……你長大了,媽媽相信你能夠……”
“小期,不要争那些不屬于你的東西……”
蔣孝期察覺到了蔣桢情緒的紛亂,話裏透出無可奈何的自相矛盾,她這段時間在醫院接受治療和調養狀态恢複許多,但仍然是個身體和精神雙重虛弱的絕症病人。
蔣孝期倏然散掉渾身緊繃的戾氣,探手從花瓶裏掐下一朵劍蘭別到蔣桢的鬓邊。
“上周導師剛發了項目補貼,幾朵小花我還是買得起的,不然以後怎麽追你兒媳婦。”
他故意湊前,眼饞地聞了聞蔣桢手裏的湯碗。
“多久以後?”蔣桢把雞腿挑給他:“太久我可等不了。”
“小期,媽媽過幾天想出院回碧潭,單位請假太久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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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你不來?”
裴欽倚在紮實的木結構支架上,一身傳統的英倫騎手裝,屁股後頭托着兩片開叉燕尾,雙排扣收腰小禮服和白色緊身褲,高筒拼皮馬靴上嵌着亮閃閃的鉚釘,手裏晃着闊沿禮帽。
這身打扮不去盛裝舞步太可惜了,至少也要跪地求個婚才像話。
是個符合一切形容秋日舒爽成語的好天氣,萬裏晴空水洗過似的一片湛藍。西山起伏的層巒紅楓渲染、蒼翠點綴,如畫卷般緩緩從天邊鋪展至腳下。
陽光亮得耀眼,被沁涼的風調和成宜人的溫暖,熱烈卻不灼人。
周未仰靠在涼棚下的秋千椅裏看漫畫,任憑穿過平野的風将他連人帶椅拂來晃去。
這是左家新接手的馬場,還沒對外營業,他連騎裝也沒換,只一身休閑打扮,陷在軟墊裏晾骨頭。
“小孩兒壓力太大,怕他憋抑郁了,牽出來溜溜。”
白漆木栅欄裏,周耒正被教練帶着溜圈。
“我呸!”裴欽嗤他:“你倆都是應考生好嗎?怎麽差距這馬大!”
周未不要臉:“怎麽說我也虛長兩歲。”
“以後還好意思說我哥是扶弟魔?”裴欽卷着馬鞭敲他小腿:“你特麽才是純血的食死徒!”
周未翹着腿躲開,腿部肌肉受到刺激時酸爽的感覺讓他咬牙悶哼,恨聲道:“我弟又不是鹹魚大廢材,我還指望他替我繼承家業呢!這是投資懂嗎?钏哥疼你純屬填坑……哎別碰,肌肉拉傷,疼疼疼!”
他一擡頭,視線撞上一片背影。
蔣孝期一身藏藍色騎手服,背對着他們這邊站,馬靴将那雙大長腿襯得修長筆直,整個人像曠野中一株孤拔的樹。
教練跟他說了什麽,離得太遠聽不見,然後示範上馬的動作。
蔣孝期幾步過去接過馬缰,“重傷難行”的左腳踩住馬镫,翻身已經穩穩落到馬背上。
周未從秋千椅上蹦下來,瘸了兩步才叉腰站穩,盯着蔣孝期堪比ZOLO商标的馬上側影:“卧槽!怎沒摔死他!”
作者有話要說:
hahahaha~
先笑為敬!我可能不是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