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周未回家,直接将柯尼塞格停進地下車庫。

周家這處別墅的地庫有五個車位,爺爺周琛和繼母姬卿的車都出去了,兩人應該不在家。

周琛常年七點上班,比牡丹城所有的高管到公司都早,難為這位古稀老人還要拼着老命為子孫奠基鋪路、遮風擋雨,周未也不是沒心虛過。

姬卿有時會和送周耒上學的車一同出門,或者直接親自送兒子。

她當全職主婦十幾年了,最近周老爺子終于松口,讓她在牡丹城幫忙管管各分子公司的往來賬目。

姬卿很用心,甚至在外面報了個財務課程,四十幾歲的女人從頭學起不可謂不難,家裏兩個準備高考的孩子還得兼顧着,她也默不作聲扛住了。

除了周未剛開回來的柯尼塞格,再就是周恕之那輛常年靠牆停着攢灰的巴博斯皮卡。

周家唯二的成年青壯男人都在虛度光陰,浪費生命。

地庫有直通別墅內部的電梯,不過周未習慣走步梯。

這段路不長,被設計成一道展廊。

中式的原木結構舉架,入口是一人來高藤根镂雕而成的篆體“周”字,形如古鼎,藤根天然的紋理和疤結被巧妙運用形成獨特的筆韻,古拙大器。

拐進去,展廊裏不擺藏酒不挂名畫,全部都是一尊尊根雕作品,大小錯落,形态各異,出自周家那位不正的上梁周恕之。

被帶歪的下梁周未從這條路走過無數次,無論是那一組七件擺着的苦行僧,還是牆上挂的半屏孔雀、鹿頭馬面,他也都看過了無數次,仍然覺得很有意思,還屢次忍不住在一只底盤镂空、看起來随時要塌的木雕凳上坐一會兒,尤其是回家早了爺爺還沒出門,或者回家晚了爺爺還沒休息的時候。

這次周未沒去禍禍那只木凳,因為确信除了他爸別人都不在。

周未穿過展廊,腳步一頓沒有上樓,而是向下拐了一層。

別墅B2,是周恕之的工作室,他一生中除去睡覺大部分時光都耗在這兒,有時也睡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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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家地下,要麽做成健身房汗蒸房,要麽裝成小型影院游戲室,偏偏他們家搞得像木匠坊。

進門一牆頂天立地的木擱架,上面擺着搜羅來的各種樹根木疙瘩,有的還帶着泥土,散着大自然特有的……芬芳。

門口放一張沙發床,上面疊着簡單的被褥,有時周恕之就在這兒窩一宿。

這個舒适度眼看就沒法和他卧室裏那張大床相比,幾步路的事兒,沒人知道他咋想的。

再往裏是工作區,反而比門前那一片整齊許多,成品半成品被分類擺放,全套的雕刻工具和高矮不一的工作臺,東西多且零碎,但都有自己該呆的地兒。

周恕之果然窩在這兒,正對着一截爛木頭發呆。

叫周未看來,那是一塊燒火都嫌煙大的廢物,但周恕之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力,連帶他都很好奇這玩意最終能給琢磨成什麽好模樣。

傭人送下來的熱茶已經沒了熱氣,早餐也沒動。周恕之坐在一盤根墩上,背靠着木格架,蜷起一條腿踩在屁股底下,一雙翻毛皮工裝靴的系帶松垮地散着。

他穿肥大的蘿蔔褲,褲腿塞進靴筒,襯衫外面罩了件卡其布馬甲,用過的刻刀就随手插在衣袋裏。

兒子進來,周恕之沒什麽反應,仍然夾着支煙邊吸邊眯眼琢磨兩米開外工作臺上那截爛木頭。

周未小時候把這裏當成探險聖地,不怎麽敢進來,躲在門口朝裏看,總覺得有什麽看不見的黑魔法,早晚有天也會把他爸變成那些不說不動的雕塑品。

現在他自然不再害怕黑魔法,大搖大擺地晃進來,随便往帶蓋的工具箱上一坐,左看看他爸,右看看木頭。

半百的周恕之并不見老,甚至沒什麽白發,他那頭自來彎兒打理起來要花時間,幹脆等留長了用皮筋兒在腦後一抓,胡子也三四天沒刮,下颌一片繁茂。

周恕之的臉本身就像一面線條最完美的雕塑作品,剛毅如刀削的颌線,額頭寬闊,鼻梁高挺,眼窩凹陷,單眼皮,像演值巅峰時期的竹野內豐,沒什麽表情的時候讓人覺得十分薄情,笑起來又落拓不羁似乎沒真的開心過。

周未開了手機的鏡子,偷偷比較他爸和他的臉。

他的線條柔和太多,膚色也白,真不知老周這種常年不見光的鼹鼠作息是怎麽擁有那麽健康的麥色,還有,他的發彎兒是燙出來的。

就在他以為他爸不會搭理他的時候,周恕之撿起煙盒朝他丢過來,下巴朝對面一晃:“看看,覺得像什麽?”

周未摸出一支點上,父子倆并肩吞雲吐霧。

周未仔細看了一會兒:“屠殺。”

“嗯?”

看臉周恕之可以給周未當哥,但硬核上畢竟疊代過。

周未解釋:“毒液,就是那個電影。”

周恕之仰頭做了個哦的動作,電影沒看過,但周耒在卧室門上貼過一張海報,毒液最猙獰的模樣,用以吓退一切企圖進入他房間的人。

周恕之沒嫌棄他無厘頭,用夾煙的手點了點桌上草稿本:“畫畫看。”

進入周未擅長的領域,他頓覺舒适,叼着煙,左手捧本右手執筆,專心畫起草圖。

“昨晚沒回家,”周恕之用了陳述句:“還為美院的事兒賭氣嗎?”

周未擡頭看木頭,就着形态構思畫面:“賭氣有用嗎,你不都堵了半輩子了麽。”

周恕之在雕刻上不是沒有天分,更不是不夠專注,但他一直沒什麽名氣,走不進那個圈子裏,這都是因為周琛幾十年如一日的打壓。

周琛現在對周未做的事情,早都對周恕之變本加利做過無數次。

周恕之有些很驚豔的作品,向來無法進入到收藏圈子裏實現價值,大多不是自己留着就是無償給了哪個鳥不拉屎的小博物館。

就算想攀附周家的人,如果在藝術品市場高價買入周恕之的作品,還不如做空他來得容易。

他爺爺不想他爸出名,也不想他出名。他爺爺不想,他們就不能。

周恕之這麽多年當個邊緣藝術家,雖說不差錢,但那種永遠攀爬永遠身處雲間的茫然是很磋磨人的,人最怕懷疑自己的努力和摯愛是垃圾。

“我也可以。”周未堅定說道,不就是死扛嗎。

周恕之沒有退路,他還有弟弟周耒,熬到周耒接手周家,他就徹底自由了。

“就這個。”周未将畫稿遞過去:“你覺得我像你嗎?”他用手機鏡子照周恕之,将臉靠過去。

周恕之低頭看畫稿,莫名其妙擡頭掃了周未一眼:“你覺得呢?咱倆還不夠像?”

他指的是撞上南牆不回頭、幾十年如一日跟繼承家業作鬥争的死脾氣,并不是外表。

周未怏怏收回手機:“那一定是親生的吧?”

“唔,錯不了。”

“你記得上去吃早飯,這些涼了。”周未看他爸已經開始對着畫稿琢磨,連答話都懶得,無奈地轉身上樓。

周恕之舍不得離眼地放下畫稿,咔嗒噠扯開馬甲的按扣脫掉,瞥了眼冷掉的早餐:“端上去,和你一起吃。”

真是太陽西邊出、天空放彩霞,周未驚得下巴差點兒砸到托盤。

原本父子倆在這個時間碰面就很稀奇,居然還能一塊兒吃早飯,周未絕不會說他已經吃過了。

周恕之經過他,照着腦頂胡撸了一把。對了,還有身材,他爸明明很高大,周耒也是,他卻看着很弱雞,或許應該問周耒要私教的聯系方式。

“上午十點半有董事會。”

周未下巴徹底掉了。

周恕之邊走邊解那件麻布襯衫的扣子,上到一樓扔下周未腳步不停:“你爺爺,這裏發現了一個腫瘤。”

他站在實木樓梯上,朝自己肝髒的位置比了下。

周未心頭重重一沉,像是那幾年忽略掉的分量突然一力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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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未躺了一會兒,腦袋和心都有點空。

老頭子怎麽這麽倒黴,攤上的兒子孫子一個個都不争氣。

小耒一定是上天派來拯救他們家的,但凡妖孽橫生的地方都一定會有英雄出現,這是自然規律。

周未揚手摸了摸沙發背景牆上他和周耒的合影,兩人穿着同色騎行衣并肩站在各自的山地車旁邊,背後是其他正在做準備的車手和身着英泰校服的觀衆,飄動的紅色長幅上印着:英泰樂津“兄弟連”杯山地自行車年度競速賽。

那會兒周耒剛剛從初中部升上十年級,比賽側重團隊賽,規則是每隊的四名騎手必須要包含十至十二年級各年級至少一人。

周耒憑實力組隊當隊長,找了個同班同學又拉了個十一級的學長,唯獨和十二年級畢業班的不太熟,勉強拽來親哥湊數。

拍照時比賽還沒開始,周未抱着頭盔笑得滿臉無所謂,旁邊的周耒卻全副武裝,看着鏡頭依然顯出緊繃感,那種因為想贏藏不住的好勝心。

然而,比賽結束時的氣氛遠沒有這麽融洽,周未和喻成都撞在一起翻了車,害他們隊失去唾手可得的第一名。

周未至今記得第一個通過終點線騎出個人最好成績的周耒憤然離去時的懊惱和不甘。

他的團隊輸了,個人也與最佳騎手失之交臂,是自己拖累了他。

周未右腿隐隐疼起來,那道陳年骨折的傷疤就是那次比賽留下來的,他在醫院住了兩個星期,周耒一次都沒來過。

周未坐起來,學着蔣孝期給自己擦藥油,他沒想到自己有天會主動把這種味道塗在身上。

果然切膚之痛能戰勝一切矯情。

洗了手,周未靠着床箱坐在地毯上,拉開最下面一層抽屜櫃,那裏堆着一些他小時候玩過的玩具。

掌游機、早教機器人、成套變形賽車……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泥塑、立體卡片、折紙。

周未探手撿出一只看不出是狼還是馬的折紙動物,抽出後頭擰了卷充當尾巴的紙條,展開。

紙條只成人手指寬,像是從什麽機構的報告紙上裁下來的,背面純白,正面是粉色由RS字母構成的水印底。

這是他從意大利回國後閑極無聊偶然翻找出來的,那條紙長度約保留了原紙張的一半,豎裁後殘留的英文單詞連不成句,但其中很巧合地保留了一個百分比數值。

周未捏着紙條,在手機通訊錄裏點了裴钏的號碼。

裴钏那邊接起電話,像是猜到了什麽事,對周未說:“那個,我讓在機構的同學确認過,這種報告紙确實是瑞雷森官方文件的底印,但有心仿造的話也不難。”

“謝謝钏哥。”周未語氣平靜。

裴钏那邊似乎在忙,還是不太放心地問了句:“有沒有需要哥幫忙的?”

周未想了下:“我拜托你的事情,別讓小欽知道。”

周未先挂斷電話。

瑞雷森,是一家專業的生物基因檢測鑒定機構,近些年豪門中流行生出娃來領了出生證明再趕緊去那做一份親子鑒定,避免浪費感情和流失財産。

周未不知道他出生時是否也流行這個,一份鑒定而已,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倒不至于多愁善感到因為一道程序就去想什麽他們愛我、他們不愛我、他們到底愛不愛我之類無聊的問題。

問題是鑒定報告上面的那個概率,十位數和半個個位數被裁掉了,只餘下小數點後兩位和完整的百分號。

仔細辨認,個位的數字3或8,小數點後面是25。

周未查過一些案例,知道确認親緣關系的概率應該是9999這樣的千足金,并不會出現98.25%這樣的奇特大概率。

那麽這張報告唯一可能的結論就是:被送檢的兩個樣本之間不是親子關系。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猜謎開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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