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周未直挨到元旦假期的最後一天才回周家大宅吃這頓遲來的團圓飯,好在他不是唯一的禍首。
周恕之趕在元旦前夕去了東京淺草寺,拜訪那裏一位精通根雕技藝的大和尚,許是相談甚歡忘記今夕何夕也誤了飛機,2日才返回丹旸。
周琛一口氣憋了三天,險些将剛剛割掉的腫瘤又氣得鼓回來。
倒是周耒這幾天一直在家,要麽關在房間裏做功課,要麽陪爺爺下盤圍棋,也是老爺子臉上難得的晴色。
“總算舍得回家了?!”
周未進門,周琛兜頭一句壓着火氣的譏諷,臉色晴轉多雲。
“爺爺。”
周未做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心理建設,預備着将這多日難得的一餐團圓飯蒙混過去,因此語态都是恭順綿軟的,好像他那一身嗆人的刺兒都落在了蔣孝期家沒帶過來。
一家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二十年,勺子沒有不碰碗沿的,像周未這只勺子,恐怕已經習慣了将飯碗當成銅鑼敲。
那種理想和現實不可調和的沖突在父子親人之間不亞于刀兵相碰,未見血光卻刻下道道深不見底的溝壑,不想跌成粉身碎骨唯一的辦法就是小心繞行。
有些矛盾,越是親近,越難化解。
周未離家有段時日了,雖然之前他住在家裏也很少跟爺爺碰面,周琛這段時間卻着實想念他,可能是他真的老了。
周琛見孫子一身順毛,火氣消了大半,想想前幾日收到的成績單,這混賬東西居然進步了不止一星半點,可見他在蔣孝期那也是下了功夫的,于是再端着也就剩下點兒火星子了。
大過年的,任何矛盾都能暫時擱置。周琛沖他招手:“過來坐,最近念書辛苦嗎?讓廚房炖點兒補品,這是什麽臉色!”
周未聽話地坐過去,一沾沙發整個人就随灣就勢沒了形狀:“爺爺,念書是很辛苦,但是沒有蔣小叔又念書又補習又照顧我辛苦。您想他每個月才從蔣家領五千塊,得給他媽看病買藥補營養、得交學費住宿費買資料充飯卡、得養房養車存話費交通費……現在還得養我。”
周未蹭過去枕到老周總大腿上,嗯,這感覺差強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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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翹起腦袋:“爺爺,您不知道我倆過得有多苦!一個罰俸三月、一個流三千裏,每天只能靠白飯青菜度日,連西藍花的梗都要去皮炒了不舍得扔……”
周琛:“……”
“我其實還好啦,蔣小叔覺得我要考試又要長身體,有他一口湯喝就有我一口肉吃,有他一碗粥就有我一頓米,他覺得不能辜負您的囑托得讓我頓頓吃飽。你看我這臉色不好吧,是不是發白發綠?那就是白飯青菜吃的,快要吃成兔子精了。哦對了,蔣小叔的臉色還不如我呢!你想他剛給人抽了骨髓也沒過多久……”
默默在一旁收拾圍棋的周耒聽不下去了,真想把黑白子混着喂他吃進去,沒見過哭窮哭這麽離譜的!再聽下去他怕是憋不住要笑場。
跟着聽見周未提及蔣孝期,心底又給羞怒燒得不是滋味,那一拳的仇他還沒忘。
當時如果換了是周未自己打回來,也許他事後想想也就算了,但憑什麽蔣孝期一個外人能理直氣壯摻和他們兄弟之間的家事!
周琛心裏也知道他這孫子是個什麽玩意,剛這堆話擠擠水分頂多能剩下半句真的,就是蔣孝期不能辜負他囑托那句。
回頭一想,他也覺得自己是忙糊塗了,把人托付過去居然沒任何表示,蔣孝期是晚輩又不便主動對他提,換了是蔣家的別個也好,不過是利益互換不急于一時,偏巧蔣孝期還是個窮學生。
“哦,”周琛應了聲,“回頭該給你的那份,就先寄存到孝期那兒,別想着騙了錢去花天酒地,他比我這個老頭子懂得怎麽治你!”
周未登時一臉春風得意,順手從棋盤上抓了把棋子黑白不分就往周耒手裏的藤簍裏塞。
“我就快分好了!起開!”周耒一把搶過藤簍,氣呼呼往棋盤上一敦,整個抱起來往書房去。
倆人瞬間意識到,這還是繼那晚各自挨了一拳後兄弟之間的唯一一句對話,嚴格說也算不上對話。
周耒覺得自己沒忍住先開了口,輸得十分懊惱,明明是他哥先撩閑的!
“哎呦小未,可算回家了!”姬卿從樓上下來,衣着看似很居家,卻是精心打扮過,腕上一只翡翠镯子透潤得像要滴出水來。
她瞥了眼被周耒摔上的書房門,走到周未跟前:“快給我看看,啧啧,你這孩子怎麽能這麽跟爺爺使小性兒呢,一家人有什麽不能好好商量的……”
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姬卿皺了下眉:“小未,是不是還跟小耒兩個賭氣呢?他不懂事,你是哥哥該管該教訓,不能寵壞他。”
姬卿似乎很為難,放輕聲音:“就是他這孩子面子大過天,下回你再教他什麽最好在家裏,學校的話,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兒……他這不也別扭了好幾天,連我們都不願意見!”
周未聽懂了,他媽這是在找周耒挨打那一拳的後賬。
那段時間周未沒回家,臉上的傷也是在蔣孝期那兒養好的,現在又是溜光水滑一張芙蓉面,但周耒挨的蔣孝期那一拳恐怕也要腫上好幾日,可日日都給家人看在眼裏疼在心頭的。
“小耒就是看着你不肯回家,心裏着急,這下回來就好了!”姬卿熱絡地攏着周未後腦,“來,吃飯了,響螺花膠從早上就炖着,小耒讓人特意放了你喜歡吃的見手青。”
說完姬卿又去敲書房的門,周耒磨蹭半天才不情願地蹭到飯桌前遠遠挨着周未坐下。
冷碟熱羹都仔細搭配過,周家老爺子掌權,家風傳統,不像裴家肉眼可見地奢靡,但衣食住行樣樣精細,也是姬卿多年來的功勞。
周未是見過她特意買來《禦府管家》仔細讀的,還把《唐頓莊園》當教學片反複看。
周家大宅裏挂着的長幅是趙孟頫真跡,撕下來送嘉德秋拍可能比這套別墅還值錢;
小幾上那盆蔣孝期看了可能會剝皮炒着吃的多肉叫玉扇,一小株能換十噸有機西藍花;
博古架上的玉器當年曾被小乖撲下來一批,裏面最不值錢的也要六位數;
他家大花圃裏只種一種名為冠世墨玉的牡丹,绛色花瓣層層堆疊,濃郁且厚重……
席間只聽見姬卿柔柔的話音往來,周家的男人個個惜言,開口又都風馬牛不相及,幹脆用飯菜堵着。
姬卿給公公和丈夫盛湯,再用公筷往兩個孩子碗裏夾菜:“孩子養大了真是好呢,你倆小的時候我可一頓安生飯也不敢想,不是這個把果汁倒進飯碗裏,就是那個用沾番茄醬的手抓對方頭發……”
周未心說,一個兩個的好像都在說我啊。
“兒大不中留,真把你們伺候出門了,可能我還會懷念小時候那會兒。”姬卿掩唇,看了看周未,“盼着将來當祖母吧,你倆到時候有了孩子可一定要送回大宅讓我帶,小毛頭簡直太可愛了!”
周耒不愛聽,冷着臉:“媽你亂說什麽!我都還沒成年——”
姬卿噗嗤一樂:“誰指望你了!整天就知道看書考試,像個小木頭,哪有女孩子願意往你身邊湊。”
周未莫名一激靈,感覺要有火苗兒燎到身上來。
果然。
“我說小未,從小就招女孩子喜歡,那個喻……咳咳,”她像是不經意提及禁語又馬上意識到閉了嘴,頓住幾秒才接着說,“說不定已經遇到喜歡的人了呢,是吧?定下來可要跟爺爺說說,我們也好幫忙看看對方合不合适,就算不選知根知底這幾家的,起碼也要人品端正、家世清白的。”
周未算是聽懂了,姬卿這是生怕他“租房離家包養女明星”還因此“痛揍勸誡未果的弟弟”這茬兒在爺爺面前輕易蒙混過去,簡直字字誅心句句伏筆。
沒錯,輕飄飄一紙模考成績單和裝出來的一臉乖順怎麽能僥幸遮掩呢?家裏誰不知道他是孽障,是混蛋,是爛泥!
周琛臉色早已暗下來,聽着姬卿說到周未早點娶妻生子是認同的,他們家缺的就是人丁,但這表面光的蘿蔔一拔,可就難免扯出下頭那些逃避相親、得罪世家、奢靡鬼混、任性妄為的泥來。
飯裏摻了泥,周琛吃不下去,別人也跟着撂筷,只有周恕之像個枯墳裏爬出來的野人,帶着滿身泥腥味踞案大嚼。
他就着半碗湯将飯菜咽下,擡手随意在周未背上一拍:“等會兒跟我下去,有樣東西給你。”
周未餐盤裏放着一只咬去一角的玫瑰餅,右手握着盛了小吊梨湯的玻璃杯,內壁映出清晰密致的掌紋,像被他五指勒出的裂痕。
所以,這是喚他回來吃飯還是添堵?
周未想問問他們所有人,我已經在努力了你們沒看見嗎?!蔣孝期對他說,沒有人讓你丢了西瓜去撿芝麻,你可以兩樣都要,你值得所有最好的。
周未選擇相信他前半句,他知道他未必值得所有最好,但他可以盡力做到最好,他已經開始在做了。
周未想大聲對他們說,我今天長成這樣怪我嗎?誰讓我有娘生沒娘教!魏樂融一聲不吭走了,是姬卿将他一手在毒藥裏泡大的。
他從小到大提了要求必然有人滿足,惹了禍端必然有人收場,他現在還能坐在這兒陪他們吃飯而不是關在鐵窗裏啃窩頭已經算天大的奇跡。
所有的這些話,卻都被周恕之那輕輕一拍,魔咒般地驅散了。
周未只感覺疲憊,他回來周家既沒有開了計時器寫卷子,也沒有熬通宵畫線稿上顏色,卻疲憊到連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這個,遲了點,算你生日禮物吧。”
周恕之在一堆根須木屑中挑挑揀揀,扒拉出比拳頭略大些的一個木雕丢給周未。
是死侍,上次周未跟他提到漫威屠殺的時候說過一嘴。
周未沒想到周恕之會去找素材給他親手弄這個,他雕工細,二頭身的死侍也就腦袋省事兒些,身上穿的皮甲腰帶和背在身後的雙刀都很費工夫,下半身是賤萌的花褲衩,光着兩只小肉腳。
“好Diao,”周未吹了吹細灰,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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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周家大宅出去,一見風,周未開始蹲在湖邊狂嘔,像吃了毒蘑菇。
小吊梨湯用銀耳熬,本來就容易引發嘔吐,他又吃得氣不順,吐了個不成樣子。
那群等他平穩些,才從樹後繞出來,遞了瓶純淨水給他漱口,居然是溫的。
周未吐得脫水脫力,被那群扶起來塞進車裏。
那群跨進駕駛位,一個利落倒車轉頭朝小區外駛去,也不問周未打算去哪兒,等再停下來,周未睜眼,看見了蔣孝期家那棟公寓樓。
作者有話要說:
nana你好上道兒哈!
那群酷臉: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