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雖說蔣孝期把物業的停電通知都轉發給了黃栀子,大概是怕直接發給周未反倒有不良心理暗示惹他緊張,但返回丹旸的行程單他是轉發給了周未的。
蔣孝期的回程定在3日晚上,是趟紅眼航班,他等蔣桢睡下了才趕去碧潭機場,飛到丹旸已經是4日淩晨。
丹大附近的線路整修在元旦假期一共停電兩次,一次是2日淩晨,一次恰好趕在4日零點到五點這時段。
黃栀子不明白蔣孝期為啥讓她去買應急燈,反正給周未熬夜用功她是打死也不信的,但還是服從命令乖乖買了一部回來充足電塞給周未。
除了小七,誰也不知道那一晚周未抱着應急燈窩在畫室裏笑出一臉白癡樣,先是将小七的影子照在牆上讓它自相殘殺了一陣,跟着忍不住加入幻影軍團,一人一貓撓得不亦樂乎,害得小七睡到第二天中午都提不起勁兒來喝奶。
其實周未的幽閉恐懼并非嚴重到不可控,只要不是在類似電梯那樣窄小封閉的空間裏伸手不見五指,通常他也只是有些不舒服,不會産生明顯生理不适。
這毛病他不太跟人提,十來歲的時候家人知道,到現在他也很少單獨搭電梯,像老宅那種一兩層的距離寧願爬樓。
時間長不提,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有些淡忘了,但蔣孝期見過一次便當個要緊事記着,花了不少心思避免讓他身處黑暗之中。
比如這盞應急燈,比如那只鬼火似的多肉盆景,再比如蔣孝期家不知什麽時候加了斷電應急照明功能的電壁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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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孝期從機場打車回來,開門時故意放輕了聲音,雖然他并沒有想到周未當真會睡在他家的沙發上。
有時心裏越是期待的事情,就越容易被潛意識劃歸不切實際的夢想,這樣在現實落空時接受起來比較容易。
整個小區都臨時斷了電,窗外一片漆黑如身處茫茫洪荒之中,僅他面前的一隅是溫暖而鮮活的。
電壁爐應急照明的紅光映在周未瓷白的臉頰上,他如盛放的冠世墨玉般秾麗動人。
因為斷電導致的取暖中斷使得房間裏氣溫比平時略低,周未蜷身裹着毯子,緊緊擁着一只靠墊,像冬眠的睡鼠。
小七則趴在他頭頂,屁股朝外陷在軟包扶手和如雲似墨的軟發之間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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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孝期挾着一身凜冬寒氣,灌了兩袖長夜風涼,卻給家裏這酣睡的一人一貓瞬間暖化了。
他将行李箱靠在門口,脫掉外套和靴子散了散涼意才悄聲走進客廳,搓暖雙手先将小七從沙發裏挖出來,而後擠在周未頭頂坐下。
小氣平白給人攪了好夢也沒有立即醒來,大概鏟屎官身上的氣味是它熟悉的,只是蹬着兩腳在蔣孝期衣襟上原地刨了幾下,腦袋縮進他臂彎重新睡了。
周未也迷迷糊糊動了動,蹭上來枕了蔣孝期的腿,勻長的呼吸只亂了一會兒就又平靜下來。
蔣孝期一臂托着幼貓,另一手輕輕搭在周未的肩上,長夜寂靜,爐火畢剝,他像守着自己意外之財的暴發戶,被沒有溫度的火光映出瞳仁深處的貪婪和占有欲。
他的心事總是瞞不住黑暗,因為那些欲念有着與黑暗相同的屬性,注定無法被陽光直視。
周未只拱在他腿上睡穩了一兩分鐘,突然毫無預兆地轉醒過來,帶着夢寐纏繞的懵然:“七哥?回來了……你剛下飛機哦……”
他念叨着要爬起來:“快去洗漱睡……”
“噓,接着睡,”蔣孝期按着他的肩讓他重新躺下,“好容易作息正常一次,醒透了就睡不着了。”
他輕輕在周未身上拍了幾下,節奏很緩,像哄小孩兒入睡那種。
“飛機上睡過了,就想坐一會兒。”蔣孝期怕他不放心,用氣聲補了一句,這樣說話便不覺得他那把清透的嗓音多麽醒目,反而帶着安撫音效。
周未又重新合上眼睛。
他那種傍晚和淩晨才小睡的習慣這段時間被蔣孝期更正不少,夜裏幾乎可以一覺睡足七個小時,但這兩天搬回高幹樓又有所反彈。
蔣孝期擡眼便看到壁爐上立着那幅精心裱過的畫,皺痕斑駁的宣紙上染着各色油彩,印了許多貓爪印還有周未支離的指印,正是小七大鬧畫室那天留下的罪證。
再轉頭,餐廳牆也多了一幅畫,是小七捉尾巴的水彩,虛實結合、靈動可愛。
但這些都沒有他畫室角落裏那幅人像好……蔣孝期想,如果有天周未願意面對面畫他,他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專心盯着他看,也能排除一切被他專心地注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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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未醒來時,電壁爐已經帶着烤暖的熱度,斷電前沒關的洗手間照明燈從半阖門縫抛出一線光悄悄落在地板上,厚重的窗簾遮蔽天光。
一切都是恰到好處的舒适、安全、溫暖,讓人沉溺。他動了動,他的枕頭也跟着動了動,周未眼睛彎起來、又閉上,裝睡。
“醒了還裝?”蔣孝期的嗓音帶着同樣剛剛轉醒的混沌,有種莫名的性感,“不然換一條腿?這個我還想留着踩油門——”
周未抱着靠枕向下縮了縮,讓出蔣孝期的腿。
蔣孝期起身,剛站到一半,向前探身扶住了茶幾,跌坐到空隙的地板上。周未半張臉掩在靠墊後頭,咕咕地笑出聲。
“你的早飯沒了。”
周未還在笑:“沒關系,我去潔惠打包疙瘩湯給你喝,你瘸了我也不嫌棄你。”眉目半掩,有種羞怯的促狹。
哧,蔣孝期沒忍住跟着笑出來,他一條腿麻到沒知覺,心頭卻仿佛有朵花在綻放,這感覺很奇妙。
蔣孝期幫周未掖了掖毯子,順手關掉他腕表上聲嘶力竭的起床鈴:“你懶會兒吧,我去看看還有什麽吃的。”
“今天不用去上學。”他撐着爬起來,右腿用力踩了踩,酥麻的感覺漸漸轉為清晰的刺痛。
“今天4號。”周未心想他小叔一定過糊塗了。
“就是4號,不上學。”蔣孝期從玄關櫃的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擱在周未順手能夠到的茶幾邊緣,轉身去了廚房。
蔣孝期立在雙門大開的冰箱前,冷氣撲面,緊接着身後的廚房門給人撞開,熱風襲背。
周未整個人已經披風似的挂在他肩上:“七哥,我好開心!”
他手裏捏着兩張華夏美術館的當代畫展貴賓邀請券,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帶他去看畫展。
蔣孝期險些給他撞進冰箱裏,随手一扶摸到根胡蘿蔔,用它敲周未的頭示意他滾下去,又摸出兩只雞蛋開始做飯。
“小七該吃奶了——”
“我去沖!”周未主動肩負奶媽職責,沖好奶跑出去滿屋子咗咗咗地找貓。
蔣孝期聽見他蹬蹬蹬地樓上樓下跑,腳步輕快得像鼓點兒,就是找不到那吃貨,于是拎着鍋鏟在客廳正中一站:“小未,開飯了——”
喵嗚~
小七抻了個懶腰從窗簾後面拱出一顆小腦袋,縮着小鼻子沖奶瓶喵喵喵。
周未一手拎起它,恨恨地托在掌心訓斥:“叫你名字你不應,是不是很沒禮貌!就知道吃!”
瞥見蔣孝期轉回廚房,周未塞了奶嘴到小七嘴巴裏,噓聲說:“小未是你爸爸我,記住了嗎?你不許答應,不是開飯……給你唱首歌?聽着……”
蔣孝期端了炒面出來,周未正盤腿坐在沙發裏,一邊晃着身體給小七喂奶,一邊哼着曲調溫柔的歌兒。
他帶一臉滿足的笑,被晨陽映得容光滿面,眼睫上閃着細碎的光,如同風裏一株無法被任何風沙摧折的花兒,如同水中一塊無法被任何濁跡侵染的玉。
這麽好的周未,讓人忍不住想親手采撷,悉心收藏,最好不讓任何人觊觎和窺探。
“小未,吃飯了——”
小七吸吮奶嘴的動作停頓一秒,瞪着無辜的大眼四爪扒緊所剩無幾的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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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開館,他們是第一批觀展客,工作日裏上午的觀展者不多,顯得展館十分空曠,倒适合細細欣賞。
蔣孝期接觸美術純屬專業需要,他對書畫作品的興趣有限,于是周未在前面認真地看那些組畫和系列,他在後面認真地看周未,做他評論的聽衆。
蔣孝期中途接了一通電話,回來時見周未正在原地等他。
“你也逃課嗎?”周未問。他以為蔣孝期能夠空出半天陪他看畫展,是因為研究生的課程安排比較自由,他恰好這半天沒事。
蔣孝期擡臂帶着他繼續往前走:“是呀,總跟你在一起,多少也要受點熏陶吧。”
周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垂下頭,雙手插在褲袋裏:“蔣家想我帶歪你?”
“大多數人都願意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你家難道不是嗎?”蔣孝期跟他并肩漫步,美術館裏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晶瑩如薄冰,“不妨讓別人如願一點,這樣自己才更好過些,我以為這個道理你早就懂的。”
周未當然很早就懂得,早在他躲在周耒門外聽見那段關于垃圾食品的對話,那些他曾經以為的偏愛和關懷就像他手裏那只巧克力太空杯一樣被他親手捏得粉碎。
在那之後,周未仍然會非常開心地從姬卿手裏接過各式各樣的垃圾食品,當做寶貝一樣藏起來,那些被掏空的包裝袋和糖紙也仍然會不時出現在垃圾桶裏,只是他再也沒有留給弟弟吃過一口,再也沒有自己吃一口,統統都沖進了馬桶裏。
他想,蔣孝期在蔣家或許也面臨着類似的窘境,一個課業優秀的私生子,一個年輕而有威脅的繼承人,他救活蔣孝騰,蔣家人卻未必容得下他。
這精彩且怪誕的人間,他們像一對相互利用又相互伴生的植物,偶然纏繞在一起偷安一隅。
周未停下腳步,他面前是一幅枯黃濃綠駁雜的馴鹿,馴鹿溫順而絕望的眼神藏在枯槁虬結的毛色之中,枝丫般張揚伸展的鹿角與周圍墨綠的爬藤、樹冠相互糾纏,仿佛生為一體。
馴鹿微昂着頭顱,仿佛這樣一個細小的掙紮都讓它艱辛萬分,然而,在它視線的遠方,也是占據畫幅幾乎微不足道的一角,透出這畫卷唯一不同的色彩,那是無法被濃林密蔭完全遮蓋的湛藍晴空。
這幅畫的名字叫做——望。
周未不自覺向前走近些,偌大的展廳裏他們是唯二的兩波觀衆。
前面一位米灰西裝的男士,推着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女士,那位太太戴着窄邊絨呢帽子和口罩手套,同樣專注地盯着畫中的馴鹿。
男士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回頭。
“林醫生?”蔣孝期微笑招呼,“真沒想到在這兒遇到您。”
作者有話要說:
問:你右腿留着踩油門?
答:理解成留着開車也可以……
問:是同一條腿?
答:這要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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