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蔣孝期從留觀病房出來,在診所的木樓梯上找到周未。
周未背對着二樓坐在臺階上,兩肘搭在膝蓋上,時而不安地搓一下雙手。
這裏是林木的私人診所,周未打電話給蔣孝期連撥三遍沒能接通,他也從來沒走心學過CPR,雖然被蔣孝期用那個救過命,可他沒有那麽大的膽子在蔣桢身上瞎比劃,只好聯系蔣家的私醫林木。
林木簡單問了下症狀,讓他盡快送到診所來,林醫生那裏有蔣桢完整的病例,診所也具備相應的處置條件,最重要一點是距離不遠。
周未一刻不耽誤地叫來那群在公寓樓下停車等待,自己則背起蔣桢搭電梯下樓,一路飛馳到診所。
蔣孝期在他身邊坐下:“沒事,別怕。我忘記跟你說,她的病容易導致體內酮酸過高,會有暈厥的症狀,現在林醫生都處理好了。”
周未抱膝将頭埋進臂彎裏,肩膀微微顫抖。有些事情熬過去了才感覺後怕,萬一沒熬過去,就只剩下悔恨了。
蔣孝期猜他也是給吓壞了,以為一小片西瓜差點要了糖尿病人的命,但怎麽說哭就哭了呢?
蔣孝期心裏又酸又暖,這麽多年從沒有人跟他分擔憂慮和恐懼,現在他變得淡定了,反而心疼被狠狠吓了一回的周未。
他伸手過去,溫暖的掌心裹在他探出衣領那截椎骨微凸的後頸上,用力地捏揉了幾下,将他拉過來靠在自己身上,右臂繞肩攬住周未。
“真沒事兒?”周未晃頭在衣袖上蹭了蹭,只餘眼梢紅紅的。
蔣孝期點頭:“真的,沒騙你,現在輸液呢。林醫生說你送來很及時,我媽是不是背起來比我容易多了?”
“滾吧你!”周未終于露出笑容,轉而又擔心地問了句:“是不是今天太累了?還,還洗了碗——”
“我覺得不是,她這次過來心情挺好的,醫生說過情緒比什麽都重要……手,給我看一下!”蔣孝期這會兒才瞥見周未左手背上撞擊的淤痕,“動一動疼嗎?走,讓林醫生看下。”
周未還吓得腿軟,不想起身,縮着胳膊:“不用,不疼,就在臺子上磕了一下,過兩天自然好了。”
蔣孝期起身下樓,從冰箱裏倒出一些冰塊裹進消毒濕巾裏,坐回來給他冷敷。
周未手心被他托着,手背貼着冷毛巾,冰火兩重天的感覺一路從左手蔓延至全身。太勁爽了叭!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戰栗,不敢挨着蔣孝期,怕像抖腿症一樣給他發現端倪。
兩人身後二樓的走廊裏,一道身影斜斜投在緩步臺的地面上良久不動一下,林木屏着呼吸沿牆壁後退一步,輕且快地重新返回走廊深處的留觀病房裏。
蔣桢醒着,頭暈的感覺也緩解許多,于是将床頭調高一個角度靠坐着。
她對自己的各種病症早已習以為常,也不是沒在單獨一人的時候暈厥過,心知不是什麽要命的大事,在地上躺一會自己也能緩過來,只是這回偏巧吓到那個年輕人了。
蔣桢在暈眩中感覺到周未在他身邊急切地跑動,然後費力将自己扛到背上,她想告訴他不需要、別擔心,但身體不聽使喚,說出口的反倒像痛苦的呢喃。
周未邊跑邊喘着粗氣安慰她:“阿姨,別怕哈,馬上就到了,馬上就不難受了……”
年輕人脊背削薄,遠沒有自己兒子那樣健碩的肩膀,兩臂卻同樣牢牢護住她,像是怕極了死神從他手中将自己帶走。
“他倆在外面。”林木像道影子似的飄進來,站定在門口,同蔣桢保持了一個微妙的遠距離,“你看出來了?”
蔣桢垂頭撥了撥輸液管,靜默不語,算是默認。
她活過小半百的人了,經歷那麽多,還有什麽看不出來,尤其是兩個初出茅廬實在不太會演的小鬼。
要說看不懂,蔣桢忽然擡起頭直視林木藏在鏡片背後的眼睛,那就是面前這個人。
林木對她這種溫吞反應隐隐有些煩躁,摘下眼鏡仔細擦:“你就這麽一個兒子,他也不是沒有希望繼承蔣家,不想傷害母子情分的話,我替你解決。”
林木重新戴好擦得雪亮的眼鏡,恢複專業醫生那種扼住命運、一切盡在掌握的專業姿态,自信而冷漠。
蔣桢在溫暖的房間裏打了個寒顫,面上浮現一層略帶恐懼的譏嘲:“你想怎麽解決?用和二十二年前同樣的方法嗎?還是把我的兒子送去矯正中心電擊?那我得提醒你,他二十二歲了,不再是小孩子。”
“就像我們當年一樣,抛下那麽多東西去追尋自己想要的人生,他也有權去選擇他自己的生活,選擇和什麽人在一起。他和我們當年一模一樣,這在我無法阻止他回到蔣家那天就已經徹底意識到了……”
“我活不了多久,管不了他什麽,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想再管什麽,在識人觀心這方面,他比我強很多,運氣也比我好。”
“他太年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更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林木顯得有些激動,“總有一天他會後悔的,就像你當初一樣!”
蔣桢輕輕一笑:“你這句話,跟爸爸當年說的一模一樣。”
林木梗住,像是被人突然狠手扇了一耳光。
“還有,或許當年我做錯了事,選錯了人,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林木嘴唇剛剛一動,又馬上噤聲,側目看向虛掩的房門。
下一秒,房門給人從外面輕輕推開,蔣孝期帶着周未走進來:“林醫生。”
林木點了下頭,餘光掃過周未,正色道:“建議今晚留觀,明早有兩項空腹檢查,沒問題的話上午輸液之後我送夫人回去。你們先聊,護士等會兒過來。”
蔣孝期道了謝,林木便轉身走了。
蔣桢加深笑容,沖周未招手:“過來,剛剛吓壞你了吧?對不起。”
周未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我忘了西瓜高糖,對不起。”
蔣孝期:“你們……”其實不用這麽客氣吧。
蔣桢咯咯笑起來:“不是西瓜的問題,那一小片算什麽呀!”她故意放低聲音對周未說:“嘴饞的時候我還偷偷喝過摩卡吃過巧克力呢,DQ新出的榛巧巧和小芒芒你喜歡哪個?”
蔣孝期忍不住瞪眼:“別問他了,他也戒冷飲。”
被迫戒冷飲的兩個人在管理階級壓迫下不由得交換了一個同病相憐的眼神,各自決定繼續陽奉陰違。
蔣桢看看時間,忙催兩人:“快走吧,你們先回家,這邊也不用陪護。孝期的項目忙完了嗎?小未還有那麽多卷子……孝期你一定要看下小未切的西瓜,看到了保證你吃不下去……”
周未:您這是在誇我嗎?
然後他突然串線,想起小時候太愛巧克力麥芬總是吃不夠,有天周恕之陪他宵夜時就用咖啡勺将一只麥芬蛋糕挖成了便便的形狀。
那天他哭天搶地将便便麥芬親手沖進了馬桶,以後再也不肯吃這種蛋糕了。
周未把這段往事講給蔣孝期聽,蔣孝期哈哈大笑,幫周未開門,兩人走出診所。
“現在去給你買一只巧克力麥芬當宵夜怎麽樣?”
“好啊,我雕好了你吃下去,絕對不許剩!”
那群掀開後車門,兩人先後坐進去。
診所二樓的一扇窗後,被壓下一條縫隙的百葉窗輕輕彈回來,遮住了鏡片後那雙陰郁的目光。
愛,不是世人理解的那樣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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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了吧,碎成那樣……你想看我切個火龍果給你,比西瓜花更漂亮,尤其是這種紅心火龍果,裏面有黑色的籽,削出來跟我家院子裏那叢冠世墨玉差不多……”
周未坐在吧臺凳上提刀削火龍果,火龍果的果肉比西瓜軟韌,下刀更容易控制。
蔣孝期蹲在地上收拾摔爛的西瓜,花冠部分的果肉碎成果泥只能摟進垃圾桶,下面一小半有果皮包着的部分被他撿起來去皮,切成果塊盛在玻璃碗裏。
周未對蔣小叔這會過日子的優良作風也是服氣,看他坐在自己對面,抽一支果叉兀自吃起來。“甜嗎?”
蔣孝期叉了一塊送到他嘴邊,周未就着他手叼走,後面順次演變為蔣孝期自己吃一塊,投喂周未一塊,再自己吃一塊,再投喂周未一塊。
紅心火龍果雕出的牡丹果然更加秾麗動人,紅到發紫的花瓣上覆着一層水膜鮮妍欲滴。
幹淨明麗的青年,雙手捧着一朵甘甜馥郁的花朵送到面前,笑得露出編貝般雪白的牙齒:“吃這個!”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蔣孝期念着劉禹錫的絕句,也是牡丹城的宣傳語。他媽說得沒錯,這還真是吃不下,不對,是舍不得。
“你這是搶臺詞啊,”周未冥思苦想,覺得自己有必要也來一句跟牡丹有關的詩句對應出來才不算輸。
“……嗯,有了!咳咳……牡丹花下死,唔——”
蔣孝期把最後一塊西瓜塞進他嘴裏,可閉嘴吧你!
不過,周未這句也沒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如果他是一縷行走在暗夜裏的孤魂,那麽很幸運,他遇到了自己埋骨地的那朵牡丹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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