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之前蔣桢突然暈厥被周未背去就診那次之後,林醫生跟蔣孝期詳談了一次蔣桢的病情,最終結論是蔣桢的多髒器衰竭嚴重,尤其腎髒,最好的解決方案是進行胰腺腎髒聯合移植。
鑒于蔣桢的年齡不算大,手術預後良好,只要得到适配的捐獻體不僅能夠提高生存質量也很可能将生命再延長數年。
至于适配的捐獻體,這個顯然要比蔣孝騰熊貓血的骨髓容易找到,在蔣家的能力範圍內不是問題。
問題是,蔣孝騰将蔣桢的治療和手術安排在了美國,亦即常春藤名校之一的康奈爾大學醫學院下屬長老會醫院。
三個月前,蔣宥圓剛剛前往這所全球著名的私立大學就讀于建築學院,而長老會醫院的專長之一就是胰腺腎髒的聯合移植。
那天在蔣孝騰寬闊厚重的辦公室裏,沉甸甸的垂幔窗簾下,這位初顯老态的兄長負手而立,将關切和威嚴的尺寸拿捏得分毫不差。
“孝期,你母親的情況林醫生同我講過,我們商量之後的意見是盡早送她到美國接受治療。你們母子兩個相依為命,我很明白她對你的重要,所以蔣家在這件事情上會盡力而為,你不必太擔心。”
蔣孝騰轉過身,面上覆着薄薄一層笑意:“我的一位朋友,也是林醫生昔年校友,海曼·霍爾博士是聯合移植領域的頂尖專家,目前任職康醫和長老會,一旦供體鎖定,他随時可以手術,我想,最多三個月,我們就可以找到。”
“哦,之前提過的送你到國外深造考慮得怎麽樣?我看契機難得,不如就和宥圓一樣讀康奈爾好了,一來方便你在紐約州照顧你母親,二來和宥圓也算有個照應。你姐姐看到一些負/面新聞總愛胡思亂想,擔心得緊,有你這當舅舅的在該放心多了……”
“蔣生國際在那邊有合作的建築事務所,我和父親也有一些人脈需要持續經營,你這個專業人士能過去最好不過。”
“孝期?”
蔣孝期咬肌一僵回過神:“我媽不大習慣國外的生活,或者……”
“孝期呀,”蔣孝騰擡手打斷他的話,“雖說近幾年國內醫療環境也改觀不少,但終歸跟國際頂尖水平還是有些距離的,你看看諾獎得主的出身,康奈爾排名第十二,林所在的霍普金斯排名第十八。我們家裏現在有這個條件,治病救命那可不是兒戲,你還年輕,不了解拿主意的分量。像我母親就走得早,子欲養而親不待,別讓自己活在遺憾當中。”
他走近,語重心長地拍了拍蔣孝期的肩膀。
一股不容推拒的力量自肩頭傳來,蔣孝期虛虛握着拳,尾指指甲已嵌進掌心。他擡眼看向“慈愛關切”的長兄:“謝謝大哥,我去和她商量下。”
“嗯,是該好好商量下,我想你母親能體諒你的心意,畢竟你這都是為了她着想。”蔣孝騰露出談判勝利的自信微笑,放松地坐進大班椅裏,“蔣生這邊的事務暫時先放放,你還年輕,學東西不急于一時,父親那邊交代的事情你也盡可以留下,大哥找人替你處理。”
他似有無奈地笑笑:“幫弟弟們的一點小忙,我這個當大哥的可是做得相當順手呢!”
蔣孝期只得抿唇點點頭,這是蔣孝騰對他的一次放逐,相當于嚴重警告,他現在并不具備同這個在家族中根深蒂固的大哥相抗衡的力量。
回到蔣家的這段時間,蔣孝期表面上本分地做着他丹大建築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學生,實際上也在各方的掣肘制衡中見縫插針地汲取着屬于蔣生國際這顆大樹的營養,探悉它的經脈走向和運轉動态。
蔣白儒雖然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卸任退隐,但始終遺憾蔣家後生再沒有專業上的建樹,房子蓋得鱗次栉比也再沒出過一座媲美擎天柱的傑作。
對蔣孝期這顆遺世明珠,祖父是格外珍愛的,介紹了不少自己當年的業內夥伴帶他入行。
而蔣孝騰的生死一遭,也讓高居穩坐的蔣柏常生出甚于以往的危機感,他明知蔣孝朝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全部希望寄托在蔣孝騰身上。
在此之前,蔣柏常擔憂的是蔣孝騰無後,往下一代的繼承人只能在宥榮和宥萊兩個人當中選擇;宥圓或許更好,但他始終覺得外孫不是自家人;且大哥那一脈偏偏又出了個蔣宥廷這種溫良親和的守成之材,加上他能幹的堂妹蔣宥茵,是股不能小觑的力量。
蔣孝期的出現,像是上天帶着某種暗示的饋贈,蔣柏常心懷對蔣桢的一份歉疚,沒法忽視這個出色的小兒子。
有蔣柏常高天鋪路,蔣孝騰面上也要積極配合,但他只想用蔣孝期這把匕首懸在孝朝的頭頂上給他一個警示,并不想将幼弟真的淬煉成利劍。
畢竟,自己或許也有跟他刀兵相見的那天,他不可能傻到磨刀自戮。
然而,這把劍淬得太快,蔣孝期幾乎無師自通地懂得如何善用蔣家的各項資源,表面無害,實則連私醫林木都能為他所用。
這樣一個人,蔣孝騰是斷然不會把他留在身邊的,最好的方法便是流放出去,在宥榮宥萊這些子承父業的傀儡能夠牽線提起來前都不讓他觸及蔣生國際的管理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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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未一腳踏進夢裏,很黑。
他的額角貼在生鐵冰涼的壁板上,蜷着身體,坐不直也躺不平。手臂被纏縛在身後像裹在厚重的繭裏,五指伸展不開,他什麽也觸碰不到。
周未掙動起來,腳踝上的細線如刀刃,随着他的動作收緊,割入皮肉,好疼。
救命!媽媽,救我!媽媽,媽媽——
周未只能啞着聲音用力嘶喊,喉嚨裏仿佛塞了鉛沙,又澀又痛,呼吸間全是腥鹹的鐵鏽味。
有濕膩的液體順着腳踝淌下來,滲在腳下的鐵板上,蹬踏間滿是濕滑。他知道自己的腳腕被繩索割破了,傷口鑽心地疼,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除了破碎的呼救淅瀝回蕩在狹窄的鐵皮箱子裏,四周寂靜無聲。
周未更加用力地蜷縮起身體,膝蓋幾乎抵在胸口上,只有這樣他才能勉強側躺在箱底,冰冷堅硬的箱壁擠壓在身體上,他周身衣褲鞋襪被剝了個幹淨,只餘一條遮羞的內褲,很冷。
他漸漸喊不出聲音,眼淚順着眼角滑下來,滲濕了鬓邊的發。箱壁冷鐵如霜,他周身卻燒得滾燙,身體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顫。
大地收窄,天空塌陷下來,陽光被陰冷盡數吞噬,世界只剩這荒蕪的一隅。
小小的周未枕在漫無邊際的黑洞中,什麽也看不見、聽不清,漸漸的,心跳聲響如重錘擂進腦髓,呼吸有如咆哮山林的飓風,一切都那麽死寂又那麽喧嚣,他跌入無底深淵,秒針躍動一瞬,他便陷入永恒,萬劫不複。
周未失去了對外界感知的能力,渺小如一粒荒漠沙,又龐大若橫亘的山巒,他動彈不得,唯一判斷自己還活着的感覺只剩下踝腕傳來的劇痛。
那裏的傷口血水凝固,結了痂,又被他自虐般磨裂開,疼痛已經成為生命裏唯一的參照。
周未在夢境裏昏死過去,也在夢境裏陷入一片溫暖的懷抱,他嘴唇翕動,在心裏大聲喊着媽媽,媽媽——
有人在天邊啜泣,冰涼的臉頰貼上他滾燙的額,包裹他的臂彎溫柔也溫暖。是媽媽,媽媽終于來接他了,周未在心裏想。
他渾身無力,眼皮似有千斤重,怎麽也擡不起來,他想看看她,看看他日思夜想的媽媽。
小未,別怕——
一雙手臂驟然收緊,有人将他奪進懷抱裏,裹住他的外套染着風雪的清冷氣,“七哥!”
周未驚醒,彈着上身從椅子裏坐起,身側的窗簾正緩緩朝兩邊拉開,一縷陽光投在周未肩上。
“醒了嗎?”小護師扭頭沖他微笑,轉身去收拾小幾上沒喝完的玫瑰殘茶,“林醫生囑咐過,要你散了汗再出門,最近很多流感。”
“哦對了,”她飛快地走到書桌邊,取了個病歷袋遞給周未,“這個林醫生讓交給你。”
周未扯掉腰間的絨毯,擡手遮了下日光,雙眼被晃得微眯。
很薄的一個信封,他不用細看也知道裏面裝的什麽,是以拿在手中格外沉重。
“走了!”周未輕快地跳下治療椅,甩甩頭,懊惱自己又一次睡了過去,還複習了一遍倒背如流的噩夢。
不過結尾不同,亂入了一個七哥,毛估估也就算不上噩夢了。
他提着紙袋穿過馬路,薄薄的紙張在腿側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
撕下柯尼塞格側窗上的那張罰單,周未掀門坐進車裏,借着剛剛熟悉的手感刺啦一聲撕開信封的封口。
一片薄薄的紙頁從信封裂口滑出,像惡魔吐露的咒語,熟悉的帶有RS字母水印的淡粉色紙張輕飄飄落在周未膝頭。
他幾乎一瞬便捕捉到那個帶着百分號的數字,目光凍結在上面: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