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帶刺的玫瑰

細雨斜風作曉寒,初春裏雨絲如線,飛纏槐葉。谷蘊真阖上木門,把春衫的扣子往上合上兩枚,仰面便是如情人溫手愛撫似的朦胧雨點。他夾着一把紅緞面油紙傘,信步朝每日都要去的琴行走去。

清晨的斜陽胡同煞是熱鬧,路上有打着自行車鈴肩跨深綠色口袋的郵差,也有背着書包上學堂的孩童,觀山與觀海在街頭的包子鋪等着胡嬸買包子,善于踱步打太極的李老頭在後排等得無聊,低頭笑呵呵地與他們逗趣兒,鼎沸人聲夾着雞鳴犬吠――這是切切實的人間煙火。

一呼一吸,盡是香可四溢的世俗氣。

谷蘊真到琴行時恰逢雨停,他收起紙傘。琴行老板劉程恭正坐在一張淺梨木大凳上一邊喝粥一邊逗鳥,那只紅嘴綠鹦鹉一見到他,便拍翅膀喊道:“谷師父!谷師父!俊俏的谷師父!”

劉程恭站起胖乎乎的身子,不靈便地轉過頭來,笑道:“這鳥竟然也看人賞臉說話。我逗半天它都不肯開金口,你一來它倒自己張嘴了。”

谷蘊真笑了笑,他膚色白,皮膚嫩,不打脂粉那道眼波也微泛波瀾,似無時無刻不含情,就是禮貌性地随意一笑,也足以勾動人心湖蕩漾。當年他如此名盛,倒也一點都不奇怪。

劉程恭晃神片刻,說:“谷師父,古筝班昨天又有兩個學生的家長說不來了,要去學別的。最近陵陽的孩子趕熱潮,都去學新式的樂器,小提琴、鋼琴、國際象棋什麽的……今年學笙的孩子是一個都沒有了。”

“那古筝班只有十幾個學生了。”谷蘊真驚訝又不驚訝,心道從他知曉觀山觀海都去學鋼琴,便知琴行式微便已經是注定的事。

這些東西就如同貼在牆上的楹聯,歲月終會把它撕的斑駁支離。

劉程恭道:“是啊,教完這十幾個學生,古筝班都不必開了。我新進了一批西洋樂器,準備以後開新班呢。谷師父你不如也先把鋼琴學起來,到時候繼續來我這當老師,你那麽聰慧,肯定學得好,我請了幾個外國人來開班,你來的話,就不收費。”

谷蘊真搖頭道:“心領,我不學那些的。”他走向裏面古筝班的教室,拒絕的态度極為堅決。劉程恭在身後悠悠嘆氣,心道谷師父這個暗自清高的習性到底是改不了。

如他年少唱戲,一曲驚人,聲名沒落後,卻說什麽都不肯再唱一句。

那些戲裝、頭面也都供在心中的佛龛裏,是那麽神聖又不可碰觸。

可除了他,誰又在意那些呢?

早起的孩子們都精神飽滿,跑進來皆脆生生先喊一句“老師好!”,谷蘊真坐在位置上接連不斷地應答了幾句,索性起身站在門口等人到齊,誰知等了半個時辰,還有一個學生沒有來。

其它的班都已經開始上課,谷蘊真被許多雙眼睛注視着,清咳一聲,點完名才發現遲到缺席的正是前幾天觀山說的,在學堂欺負雙胞胎的那位小少爺蘇見微。

谷蘊真無可奈何,只得先上課,一邊講指法一邊等蘇見微,但上午的兩堂課都即将接近尾聲,外頭再也沒有一點動靜。

他便安排回家的練習曲目,學生背書包陸陸續續散去後,他從記錄冊裏找出蘇見微的家庭住址――金北胡同12號。谷蘊真把地址記在手上,預備隔天找時間去一次家訪,才寫到第二個字,外堂忽然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拍門聲,還有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撒潑聲音夾在裏面,隔着一段回廊聽不甚清楚,只知道定是吵架的事。

隐約聽到幾句“教古筝的”、“滾出來”等等字眼,谷蘊真匆匆将地址記好,連忙關門出去。一到外堂,便看到肥嘟嘟的劉老板在那裏賠笑道歉,小小的蘇見微穿着一套西裝皮鞋,抄手坐在老板的梨木凳子上,滿臉倨傲。

旁邊站着個短發高個男人,也是一身的西洋潮流服飾,拍着桌激動道:“我們家好好的孩子,怎麽被你們老師一教,就飯也不吃話也不說了,只會半夜在那裏扯嗓子哭!你說,你平時怎麽虐待苛責我們孩子?這可是我們池家上下的掌心明月心頭肉!怎麽就被你們平白糟蹋!”

這人似乎特別憤怒,轉身道:“教古筝的是哪一個?!這會子出來了這麽多人,虐待孩子的是不是想混水摸魚?我池逾今天第一個替天行道!”

劉老板道:“哎呀小七你不要這麽激動啦……”

池逾早就猛地轉過身,看到不遠處的谷蘊真便原地愣住,接着英俊的眉眼微微一松,不懷好意的淡淡笑意蒙在他眼裏,他牽動嘴角,笑道:“喔,是你啊,冤家。”

谷蘊真沒想到蘇見微跟池逾會有關系,停在那裏不知所措。須臾,勉強找回震動的魂魄,走近去擡起下巴,不卑不亢道:“我就是教他古筝的老師,請問你有什麽問題?請全部說給我,我們私下溝通。不要大庭廣衆之下在琴行無理取鬧。”

這也叫芙蓉醉酒?池逾看着谷蘊真充滿敵意與防備的目光,心想,整個一帶刺的玫瑰。

他說:“我這輩子最擅長和熱愛的就是無理取鬧,何況現在我屬于得理不饒人。照你這樣說,我是不是得再大鬧一場,把你給我扣的這口黑鍋給徹底坐實,否則也太虧了。”

谷蘊真冷冷道:“我從未打罵過我的學生,你從一開始就沒有道理。”

池逾便垂眼睨他,眼裏盡是火星味兒四濺的光。好在這時劉老板終于插得上話,把看熱鬧的人都遣散了,兩個人一人一邊按在桌角,又拍拍蘇見微的腦門道:“見微,你也別耍你那少爺脾氣了,谷老師對你多好啊,還親自給你做義甲。小七,這事我作證,谷老師絕對沒有打過罵過見微,他對學生都是一視同仁。我還能坑自己的外甥嗎?”

谷蘊真見池逾面色稍緩,自己心頭的疑慮卻漸增,開口問道:“劉老板,你與他們……?”

劉程恭愣了一下,摸頭道:“難道我沒跟你說過?見微是我親外甥,小七,就這位,大名叫池逾的,是我大舅子。”

全陵陽城都是池家的親戚吧。谷蘊真默默腹诽,知道答案卻并不舒心,他垂着眼看桌上的紋路,一言不發。

池逾其實比谷蘊真尴尬一點,因為他原本真的以為自己外甥在外受欺負,氣勢洶洶來自家琴行尋個道理,還以為可以揪出一個蓬頭垢面面目猥瑣的中年男人,誰知道摘到一朵芳香撲面的午後芙蓉,他被這過于奇異的反差弄得也回不過神,于是也靜默不語。

劉程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把桌子一擊,兩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他皺起老臉笑道:“那個,其實小七你來的正好,剛巧你媽總催我跟家裏孩子找個輔導先生,就教他們詩書禮儀古典樂器。我還一直不知道要找誰好,現在這不就有現成的一個合适的人選?”

谷蘊真與池逾同時驚了一驚,池逾露出不敢直視的表情道:“找他?!”

谷蘊真亦是不可置信道:“我?”

劉程恭點點頭,池逾撐着下巴勾唇道:“其實我也沒什麽意見,也不是給我找老婆,教的是蘇見微跟池在他們。只是這個人總要住在我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一口呼吸都聞得到,你找我這位冤家來,是不是有一點不妥?”

“你不聞不見不就跟你無關嗎?”谷蘊真忍不住出口反擊,他也不是真的想去池家當這種門客教書先生,但就是聽不得別人一口一句,明嘲暗諷地說他不好。

池逾揚眉道:“你住到我隔壁了還讓我不聞不見?我眼睛是死的?我不用呼吸了?笑話。”

谷蘊真看着他的眼睛,氣道:“為什麽一定要住你隔壁?馬廄和你隔壁,我寧肯選馬廄!”

池逾冷笑一聲,從谷蘊真臉上挪開視線,忽然想起許原說谷蘊真手上有芙蓉胎記,便垂眼想看一看。谷蘊真的手生得修細白皙,十指纖長,指甲修剪得很整齊,他的手随便擱在桌上,便有些柔美的姿态,如同垂翼休憩的仙鶴。那枚胎記落在右手上,在腕骨與手背交界處,淺紅與純白顏色分明,形狀的确有些像含苞待放的一朵芙蓉。

他失神間,谷蘊真已經在跟劉程恭說些不明不白的話,大抵是在婉言謝絕這份輕松的差事。池逾不知道發什麽神經,突然伸手把谷蘊真的手一翻,谷蘊真側臉看他,他便彎起眼睛,微帶疑惑地問:“冤家,你明明已經把我家的住址門牌號寫在手心,怎麽嘴上還一再回絕?這是哪門子招人技巧?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

谷蘊真被他握着指節,瞠目結舌,又被池逾那幾句捉弄人的話弄得方寸大亂,連話都說不清楚了,結巴着道:“不、不是……”

劉程恭正勸人勸得嘴巴疲累,剛巧池逾給他送東風,他便順水推舟道:“谷師父,你就去吧,咱們琴行的生意是越發寥落冷清了,你會的樂器又太冷門。要是真錯過了這份差事,到時候古筝班一結,你就連飯都吃不上了。”

谷蘊真不安地眨着眼睛,那雙眼睛是真的明亮有神,他經不起玩笑,兩三句便勾起無邊恥|意。池逾眼見着他的臉一點點變粉,顏色轉濃又成紅暈,便莫名憶起舊時去游漉山,山路幽徑,小道旁有一叢野生的虞美人,紅得豔麗又媚惑。

他疑惑地想,男人也可以臉紅成這樣?

恰好,谷蘊真抽走了搭在他掌心的手,低聲松口應道:“那好吧。”

池逾便半是雀躍半是失落地放下手,揣摩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雀躍又為什麽失落。直到蘇見微耐不住等待,跳下來打他的皮帶,問道:“池逾期,我們到底什麽時候回家?谷老師已經回去了,你別在這想怎麽給我報仇啦。”

池逾輕輕敲了敲蘇見微的額頭:“想多了你,我可沒那麽好心。我是在想,回去怎麽收拾你這個胡說八道的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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